稻香园随笔之十九 机器复制时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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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麦子 于 March 04, 2005 18:08:15:

稻香园随笔之十九
机器复制时代的生活


有一次去中央电视塔,开电梯的是一位穿制服的小姑娘,电梯门一关,小姑娘就开口说话了:“各位游客,欢迎大家到中央电视塔游览观光,您现在乘坐的是……”语调平稳,不起丝毫波澜;语气中正,不带丝毫烟火,完全是机器的声音,让我想起了连岳先生曾经写过的段子,不免担心这辆电梯会直达火星。电梯里的乘客不知所措,不知该做何种表示。晓原兄忍耐不住,对小姑娘说:“这个,嗯,你能不能不这个样子说话啊。”然而,该姑娘语调依然稳,语气依然正,目光依然平——完全是啥也看不见的架式,弄得晓原兄讪讪的。建民兄又说了一句什么人性化之类的东东,然后我们就一律失语,只剩下该姑娘标准的机器声,在飞升的电梯里回荡。如果真的是一个机器在说话,我们可以听,可以不听,当然也可以交头接耳或者大声喧哗。但是现在说话的是位活生生的姑娘,而且似乎专门在向我们这三五个人说话,不听是不礼貌的,窃窃私语也是不礼貌的。然而,该姑娘却又如机器一般,无论我们提问什么,她都不停止他的播音,不改变他的表情,那又不是在对我们说话,她只是完成她的上司给她的指令而已。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比如我们几个都是聋子,一进门就比比划划咿咿呀呀;或者我们忽然有一位肚子疼,疼得蹲在了地上;或者我们也向她学习,一同做蔡明状对她念唐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使她中止播音,和我们有几句人之间的交谈,而又不违背她的职业规范,被扣掉奖金呢?

这几天……
这几天电视里一直在播一个广告,一个女孩子略带羞涩略带迟疑的画外音说:“这几天……”然后她出现在体育场上,坐在一个男孩子身边,成为体育场上无数挥舞着双臂的全同不可分辨的观众的一员。这时,产品信息恰到好处地进入了画面和声音,使我们知道,这个产品不但具有其同类的轻薄能容,还有一项特殊功能——消除气味。这是一项新的广告诉求点,与口香糖好有一比。
人类的生存已经越来越远离自然,也远离了自然的节奏,只剩下不多的残余。以往人们对那几天的女人有一些特殊的禁忌,不许坐这里,不许做那个,据说更古的时候还会让她们专门住到一个房子里去。教科书上说,这是对妇女的歧视,但是我忽然觉得这种说法可能有问题,如果回到当初的语境,我想恐怕不是歧视,反而是重视。那个房子应该是一种炫耀,表明这里面住着的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同样针对那几天,现代人的产品则致力于消除它的一切外部特征,可以跑步,可以打球,可以游泳……仿佛没有那回事儿似的。在人的动物特征被现代技术遮蔽之后,显现的便只有人的文化特性了。
去年,或者是前年再前年,一位陈年老友在电话里向我介绍了一种神奇的药品Prozeck,它的奇妙功效就在于,服用之后,立即使你消除郁闷,变成一只快活的小小鸟。据说Prozeck已经成为欧美女性手提袋中的常备物品。上班之前吃一粒Prozeck,可以保证自己在公司里做一个心平气和、镇定冷静的好员工;而下班之后吃一粒Prozeck,可以使自己免于过度郁闷,跳出十八层楼的窗外。
于是我们看到,现代技术不但要消除人的生理特征,还要消除人的心理特征。它把人打造成一个个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螺丝钉,打造成现代机械社会中的一个个标准件,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佩带着象征着合格的铭牌。这时,所谓的个性,就成了现代人表演出来的符号,就如身上的品牌服装,必要的时候,可以彻底更换。在《手机》中的费老思念的农业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活着的人。而在现代社会的公司里,只有一个个职位,那个职位需要的是被机械复制出来的执行某些功能的螺丝钉,而不需要具有生理特征和心理特征的具体的人。一个人离开一个职位,就会有一个新人填上这个职位。就像一个标准件替换了另一个标准件。而我们各种各样的学校,各种各样的职业培训机构,就如一个个模造标准件的加工厂。甚至大学也是这样,大学不是把有思想的人聚在一起,让他们思想;而同样是把人填在一个个位置上。甚至我们的大学管理机构预先确定了一个被称为“世界一流”的标准,于是我们的学者就开始对文献进行来料加工,把加工出来的不管什么东西,包装成世界一流。加工思想,而不是思想,已经成了大多数学者的生存方式。

人类的现代社会越发像一个庞大的机器,这个机器吞吐着能源和资源,产生着垃圾。每一个人都需要在这个机器中找到一个位置,把自己变成这个机器上的某一个标准件,才能从它吞吐的资源流中截取一部分,使自己的躯体获得生存,进而获得拥有更多物质的生存。那些被这个机器抛在外面的人,则永远地沦为边缘,不得不依靠这个机器的垃圾来生活。
刘易斯•托马斯在一篇文章中介绍过,白蚁能够完成复杂的工作,比如它们能够建造迷宫般的蚁穴。它们能够分别建造起一个个拱柱,并在空中实现准确的对接,搭成美丽的拱券。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一个发号施令承担指挥的白蚁。每一个白蚁都似乎是凭借本能,加入到这个工作的。如果你把某一个工作中的白蚁拨开,弄走,就会有新的白蚁填上这个位置,每一个白蚁个体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作为一个集体,白蚁却表现出了整体的智慧。或者说,你可以把蚁群当作一个生命个体来看,而每一个白蚁,都是这个个体上的细胞。
人类社会和白蚁社会有多大的相似和差异呢?这样想有些毛骨悚然,却由不得我不想。从更高的层面看过来,人类作为一个群体,是否也表现出了类似于生命个体的集体智慧?作为个体,作为现代机器的标准件,我们每一个人是否能够知道人类这个整体在做些什么?我们是否知道我们所身处其中的庞大的现代机器,要开到哪里?我们的意志、我们的思想,到底有多少是自由的?


2004年12月22日
2005年3月1日
北京 稻香园


(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05年3月2日,15版。文字上略有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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