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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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小朋友转 于 March 26, 2001 00:37:39:

俺在西师(西南师大)教了好几年书呢。可惜吴宓在俺去之前
已经去世,无缘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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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达灿  

来源:重庆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

提 要 作者1969-1975年曾在吴宓好友杜钢百教授处工作,经其绍介,
多次就教于吴宓先生。本文所记吴先生谈话,内容涉及儒、佛、《红
楼》、鲁迅,以及先生友人吴芳吉等等。
1969年春,我经友人推荐,结识了暂住市中区美专校街的西南师大历史
系教授杜钢百先生,被杜先生破格录用为“文字抄写工”。从69年直到
75年的大多数时间,我便同杜先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1972年夏,杜先
生回到北碚,我亦随之迁往北碚,先借住于杜先生长女杜梦粤老师任教
的中学,不久便住进杜先生在西师的寓所——四新村。在同杜先生相处
的岁月中,经常听杜先生谈到吴宓(雨僧)先生的许多轶事。出于对吴先
生的仰慕,我住进西师后,又经杜先生绍介,多次向吴先生请教学问,多次
亲聆吴先生谈话。现将当时记录、至今尚残存的部分材料整理发表,以
供研究者参考。
杜钢百谈吴宓
1970年春,在美专校街杜先生寓所内,西师一来访者在几句寒暄之后,便
言及中文系吴宓顽固不化,硬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阎王,到头来,只会
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来人一再“正告”杜先生:“要在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这场生死搏斗中站稳立场,与黑帮划清界限……”面对来
人滔滔不绝的教育,杜先生眯着眼,仰靠在躺椅上,始终一言不发。来人
见任务已经完成,自言自语终觉无趣,便只得起身告辞。杜先生拄着拐
杖送他出门时,他正颜厉色望着先生的腿说:“吴宓的左腿已被无产阶
级的铁拳砸断!”先生听后,立即睁大双眼,挺直腰杆大声回答:“这完全
是他咎由自取,否则他就不是吴宓,而是张宓、王宓……”来人愕然不
解,匆匆离去。
来人去后,杜先生在屋内来回走动,坐立不安。我偷偷一看,见他已经泪
眼朦胧。晚上,杜先生问我:“你过去听说过吴宓没有?”我说:“父亲40
年代在成都读大学时,听过吴先生的红学讲座,父亲曾多次谈到他是有
名的红学家。”第二日晨,我陪杜先生到文化宫去散步。晨风轻拂中,
先生满怀深情的第一次和我谈起了他与吴先生几十年的交往。他开头
的第一句话就是:“雨僧岂止是红学家,他乃一代大儒!”接着,先生便追
述道,他1925年考取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一届研究生,时年22岁;雨僧先生
时任国学研究院主任,年仅31岁。杜先生说:“吴雨僧既是老师,又是兄
长。我的两篇文章——《名原考异》和《中庸伪书考》,就是由雨僧推
荐,发表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实学杂志》上。”1950年,杜先生任川
教院历史系教授,吴先生任川教院外文系教授。同年10月,西师成立后,
他们又一同入西师任教至“文革”爆发。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钢百先生
对吴先生的这样几句评价:“雨僧一生,以忠贞事民族,以诚信待朋友,学
贯中西,自成一家。惜乎解放后多是述而不著。”后来,杜先生还多次
惋惜的说过:“世人著书妄也,雨僧不著吝也!”
面对日益增多的各种来访者,杜先生常采用外出散步的方法来回避。有
时,我陪他从上清寺出发,经学田湾、大溪沟,一直走到解放碑,然后再到
人民公园小憩。有时,先生又是有目标的直接走到某处小憩或拜访。一
次,我陪他到了一号桥附近某先生家。几句寒暄后,某先生说:“吴雨僧
做人做事常遭暗算,其源盖出于政治上的极端幼稚,甚而愚钝!不知钢百
兄以为如何?”杜先生听后,微闭双目沉默不语。话不投机,我们提前告
辞。走出某先生家几分钟后,一直沉默的杜先生才停下来仰天长叹说:
“此言谬矣!无论过去、现在,具有大智慧的人往往是自谦的,某些无知
或仅有点小聪明的人倒常常狂妄。时下的所谓‘政治’,不外‘权术’
二字。雨僧虽不屑此道,但大智若愚的他岂不明白,时下的政治对于他,
是逆之要亡,顺之亦亡。”回到上清寺后,先生和我谈起了发生在“文
革”初的一件小事。
“文革”初,进驻西师的工作队一再“勒令”杜先生交代所谓“历史问
题”。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一次怒而回敬:“我在革命时,试问尔等何在?
你们要外调,就直接去找朱德、陈毅。”工作队员一听恼羞成怒,有几
个竟破口辱骂。当时,一些在场教师皆噤若寒蝉,独有吴雨僧挺身而出
与之辩论:“士可杀而不可辱!杜钢百教授与朱德、陈毅确有过交往,决
非妄言!”其结果,吴先生自然又是惹火烧身。钢百先生认为,无论何时
何地,一旦事关人格、大节,雨僧先生特有的浩然正气,舍身成仁的君子
之风,就常令吾辈汗颜!
1971年深秋的一天,杜先生坚持要我陪他到杨柳街去看看。到了杨柳街
后,先生才说:“白屋诗人”吴芳吉就出生在这条街。杜先生说:“雨僧
生于1894年,芳吉生于1896年,两吴的手足情谊,可谓天意。”他说,两吴
一同考取清华留美预备学校。但不久,吴芳吉就被迫离开清华。雨僧留
学哈佛后,与芳吉信函不断并时有诗歌唱和。芳吉婚后长期家境困窘,
雨僧赴美后的几年间,曾从海外给他寄回几百美金。芳吉早逝后,雨僧
等人曾在江津创办过“白屋文学院”,并多次前往讲课,后因经费不足
而被迫停办。杜先生认为,吴雨僧门生、故旧虽多,但若要论及相知之
深,则应首推“白屋诗人”吴芳吉。
1974年,是吴雨僧先生一生中最“不识时务”的一年。他公开竖起了反
对批孔的靶子,再次成为众矢之的。杜先生说,雨僧一生轶事甚多,日后
定成“典故”。其中之一便源于批林批孔中造反派批斗他时使用次数
最多的一句话:“吴宓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一次,吴先生躬身请
教一个造反派:“请问革命同志,这‘不齿’二字是何意思?”答曰:“不
齿嘛,就是看不起你这狗屎堆!”吴先生一听,连呼:“大谬矣!大谬!这
‘不齿’,实为不与同列之意。齿,列也。”当时在场的几个好心人悄
悄说:“事已至此,还去咬文嚼字,确是自找苦吃。”吴先生后来对我说:
“学问大小姑且不论,重要的是辨其真伪。纵使吃点眼前亏,也不可让
这不齿二字谬种流传。”
杜先生曾多次说过,吴雨僧解放后的几十年的确是一场悲剧。1922年至
1933年,雨僧主编《学衡》11年。其办刊宗旨与鲁迅等人的主张相抵
牾,新文学史上的评价自然是一边倒,经过一次再次的“运动”,他也就
从“封建复古派的代表人物”逐渐“进化”成了“反动派”。可叹可
悲的是,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解放前后在十多所大学执教培育出的数千
名学子及其在学术上取得的成就。杜先生说,单就雨僧先生主持清国学
研究院一事,就应永载史册。1925年,雨僧上任伊始,就慧眼独具聘请了
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位教授任教。在名师指导下,研究
院四届70多名研究生中,日后大多成就斐然,不少已成大师。这雨僧先
生,难道不是当之无愧的大师的大师吗?
吴宓谈《红楼梦》
我知道吴宓先生是知名的红学家,1972年随钢百先生住进西师后,曾多
次要求他带我去谒请吴先生谈红学。一天晚上,杜先生对我说:“雨僧
自云在世之日已不多。你坚持要去听他讲《红楼梦》,我只有冒险一
试。我们必须偷偷去,悄悄回,硬是要像做贼一样。”那天晚上,杜先生
带我第一次走进了西师文化村老一舍吴先生的“家”。这时的吴先生,
面颊黄瘦,颧骨高耸,右眼已完全失明,左眼亦视物不清。杜先生当着他
的面“验明”了我的“正身”后,便起身离去。从这天晚上起,或单独,
或随同杜先生,我多次聆听过吴先生对《红楼梦》的评述。
解读《枉凝眉》 吴先生认为,《红楼梦》第五回中的《枉凝眉》一
曲,是曹雪芹独具匠心的构思。这支曲既是对黛玉、宝钗这一对“情
敌”的咏叹,又是冷、热对比的一曲绝唱。其理由有三:1、其它十一支
曲皆各有其主,勿需赘述。2、十二支曲中,为什么作者偏偏没写黛玉、
宝钗?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之后,难道还会有
这样大的疏漏?3、再看原词各句。吴先生背诵一句,解读一句。“一个
是阆苑仙葩”,这是指黛玉,她本是“绛珠仙草”;“一个是美玉无瑕”,
宝钗是典型的“淑女”,当然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这是指黛玉和宝玉。一个有玉,一个无金,本该无缘却偏又遇上。“若
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这是指宝钗和宝玉。一个有金,一个有玉,
本来是“金玉良缘”,但有玉的却“只念木石前盟”,那有金的即便有
心也只能成为“虚话”。“一个枉自嗟呀”,这是黛玉无可奈何的怨
愤;“一个空劳牵挂”,这是宝钗痛苦的空守。“一个是水中月”,这是
指黛玉,“冷月葬诗魂”,黛玉是诗魂,她和皎洁凄冷的明月融为一体;
“一个是镜中花”,宝钗是一个没有情感生命的美丽的幻像。“想眼中
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这是写钗、黛的相同命
运、相同结局。
吴先生说:“我不想给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戴帽子,吴宓头上的帽子就已
经多而又多了。但那‘冰雪招来露砌魂’的宝钗,确实是一个‘冷美
人’。宝钗自觉自愿的压抑了自己的人性,泯灭了属于自己的爱和恨,
成了一个美丽的没有情感生命的冰冷的空壳。与此相反,那弱不禁风的
黛玉的情感生命却是那样炽烈。她不顾一切的扑进了熊熊烈火,最终,
在爱情的烈火焚烧中结束了自己极其短暂的充满青春魅力的生命!
《芙蓉女儿诔》 吴先生说:“《红楼梦》中各种诗体的诗歌近300首,
多是作者手笔。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精妙含蓄。其中,《芙蓉女儿诔》
是全书中最长的歌行。”这首歌行不仅抒写了宝玉的悲痛,赞颂了晴雯
的生命价值,更重要的是展现了曹雪芹那压抑不住的强烈的爱和恨!晴
雯与宝玉共处五年零八个月,16岁抱屈夭亡。性格悲剧乎?命运悲剧乎?
实难说清。她犯颜抗上,桀骜不驯,兼之“风流灵巧招人怨”,其结局本
在意料中。只是因为在大观园中,有宝玉这个真正的知已,才延缓了她
的悲剧结局。先生认为,读晴雯不要只注意31回、52回、74回和77
回,73回中晴雯“用计”帮助宝玉躲过贾政考书的那段文字应仔细品
味。在宝玉的丫鬟中,“知宝玉者,晴雯也。”谈到晴雯被撵出大观园
后,宝玉冒险前去探视那段文字时,吴先生认为,那是宝玉的真情回报。
晴雯原有满腹委曲,但最后却说:“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
名!”先生说:“每读至此,常令人唏嘘不已,肝肠寸断!”
“姐弟之死,讽世讽鬼” 吴先生认为,曹雪芹笔下的秦可卿之死,是一
场典型的“闹剧”,其实质是讽世。兼美(可卿)是贾母的重孙媳妇,辈份
低,年纪轻,她的死,小丧而已。但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丧事排场甚大,连北
静王也前来吊祭。恣意奢华且殊荣过甚:先是花1000两银子买一副棺
材,后又花1000两银子买一张五品龙禁尉的官票。这小丧大闹,实为遮
丑;殊荣过甚,反成笑柄。13回的可卿之死,是曹雪芹的讽世佳作。
谈到曹雪芹笔下的秦钟之死,吴先生认为是在讽鬼。当鬼判持牌提索来
捉拿秦钟时,秦钟记念家中无人管理家务,又惦记智能儿尚无下落,故尔
百般哀求鬼判暂缓片刻,让他再回去看看。那鬼判怒而叱曰:“我们阴
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雇意……”可一听“宝玉”二
字,那鬼判却被唬的慌张起来,反而喝骂众小鬼不通情理。众小鬼抱怨
说:“您老人家先是那么雷霆火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先生几
乎是把原文背诵了一遍后说:“姐弟之死,讽世讽鬼!阳世者,阴间也;阴间
者,阳世也,雪芹大有深意焉!”
“一只孤独、狂热的凤” 吴先生认为,那些把凤姐比作曹操或者吕后
的研究者,都未免失之偏颇。凤姐的恶行和她的贪婪、纵欲、任性、伪
善,不少研究者都早已作过论述。但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先生说:“王熙
凤就是一只孤独、狂热的凤。”“凤辣子”外表虽辣而刚,内心却是极
端孤独的。她没有朋友,更没有知己。丈夫贾琏多次不忠,偷情进而偷
娶;贴身丫鬟平儿对她也十分戒备,且留有后路。极端的孤独造成了她
对享乐、对金钱的狂热追求。狂热的表现欲、占有欲又使自己更加孤
独,进而性格畸变。诱杀贾瑞,其因只有一端:贾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登徒子亵渎了她的“尊严”。诱杀尤二姐,更是凤姐对“尊严”的本能
自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诱杀尤二姐的手段是卑劣、残忍、狠
毒的,不用为其开脱,但她又确实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下此毒
手的。尤二姐之死,贾琏难辞其咎!曹雪芹对凤姐的态度是极其矛盾
的。赞赏、谴责,孰轻熟重,很难分清。先生说:“这是一个恐怕连作者
自己都未必能完全理解的女人!”凤姐的结局虽是“哭向金陵事更
哀”,但她把自己的感情宣泄得那样淋漓尽致:她不信书、不信神、不
忠不孝、不讲妇德、贪婪残忍,她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女人!一个压抑
不住,窒息不死,感情一旦爆发就不要脸,甚至不要命的真正的活生生的
女人!
吴先生回忆说,他第一次公开演讲《红楼梦》是在美国哈佛大学,时年
25岁,陈寅恪为此还写有一首七律相赠。最后一次公开演讲是1961年在
重庆政协,时年67岁。其间,在西南联大、贵州遵义、四川成都、乐山
等地讲述过多次。他说:“《红楼梦》与我结伴终生。这部小说,丝毫
不逊于《战争与和平》。”
长期卧床的吴先生在谈《红楼梦》的同时,还一再告诫:“要抓紧时间
多读点书!”我请教先生:“如何去读?”先生说,要想读有所得,学有所
成,首要的是要有研究学问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他对陈寅恪当年为
王观堂(王国维)纪念碑撰写的碑文仍记忆清晰:“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
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纪与
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先生曾多次说,他主持清华国学研究院
时聘请的四位教授中,唯一没有出国留学的就是王观堂先生。可王先生
却在而立之年刚过不久,就登上了学术的高峰,原因虽多,但首要的是他
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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