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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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老椰子 于 April 26, 2006 15:00:05:

永恒的目标
-参观新疆博物馆

刚到乌鲁木齐,想第二天在市内随意活动一天,计划是:先和旅游公司接触一下,然后参观博物馆、新疆大学、大巴扎。

对我这次新疆旅行提供协助和指导的梁匡一先生说,博物馆在维修,只能从旁边的临时性的小建筑物中看到部分展品。

Better than nothing. 在旅游公司办完事并草草地游览过新疆大学校园之后我去了博物馆。

新疆博物馆位于位于阿勒泰路和克拉玛依路的交叉处,地址是西北路132号(阿勒泰路穿过克拉玛依路就成了西北路了),属于繁华街段。

博物馆主体建筑的轮廓由拱形线和直线构成,白蓝两色,西域风格。现在关闭维修,到处是建筑材料。少许建筑工人在忙碌。这个建筑年纪和我一样大(所以可能有的部件已经老旧了,需要修缮处理),以前是农业展览馆,1962年开始辟为博物馆。

沿指示牌向主楼的左侧走,寻找有部分展品的临时博物馆。

一路上看到院子绿化不错,算得上是花木扶疏,环境优雅。

草丛之中,有几棵向日葵特别惹眼。我们通常所见的葵花的花盘边缘有较长的花瓣,一个挨一个地排一圈儿,被圈在中间的花序中的每个花都非常短小。而眼前这种葵花没有花盘边缘那个独立的装饰,或者说满盘都是那样的装饰,所有的花都一样地很长,整个花序在花盘上形成个毛茸茸的半球。有点儿类似普通的菊花和经过特别培育的名种菊花的差别。

走到不远处的一个侧院,见到了门上有标牌,上以维、中、英文写着:新疆文物珍品和古尸展。看来这就是维修期间的临时展览处了。标牌之上,高悬着的一条三倍于标牌的红布标语更为醒目,上以维、中文写道:文物-联系人类历史与和谐社会的纽带。类似这个主题的宣传在新疆随处可见,大家都知道为什么。

门票25元。从我进门到一个小时后出门,访客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解说。门口坐着的两个女人好像只负责售票。

这个临时博物馆场面还不算小。文物从新石器时代起,覆盖随后的历史时期,有石器、陶器、铜器、铁器、玉器、骨器、角器、贵金属制品(如金戒指)、木制品(例如陪葬小木车、竖箜篌)、麻棉毛丝织物、弓箭、剪纸、绢画、陶俑、泥塑。出现在木简、纸片等媒介上的文书包括多种文字。一个张元尊(南北朝时代的人物)墓表,是在石上以墨书写,没有雕刻的痕迹,居然能存留至今。也有些古代的食物,包括月饼、点心、芝麻小饼等。新疆的干旱气候,对这些文物的存留有很大益处。当然,由于临时处所展览面积的关系,有更多的文物我没能看到。

然后就是参观古尸部分。我看的很慢很仔细,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角落里坐着一对儿情侣。说他们是情侣,因为他们依偎在一起。这情景似乎有点不协调:在一个停放着许多干尸的大展厅里,冷风飕飕,有一个孤独的远方游客在干尸之间走动,角落里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忘我地绵缠。

情侣是负责看守这些干尸、文物的,也许其中一个是探班。他们有时会审视我一眼,对我在干尸之间走来走去,从许多不同角度反复查看,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行为,可能觉得有些困惑,或者可能以为我很专业。其实,我的相关知识很贫乏,主要是对这个地区人种的历史有浓厚兴趣。蒙古种的影响有多大?从何时开始?高加索种的根源有多长?我们这个时代和张骞、班超那个时代比,这里的人种有多少不同?那以前呢?人类民族或种族的游移、混合和灭绝有时是复杂和模糊的,但一定存在某种形式的脉络使这种历史进程是可以描述和解释的。

这里共有十具干尸。

第一具是众所周知的楼兰美女。她的确很美:长睫毛,大眼睛,尖下巴,淡黄色的长发披肩,身段小巧玲珑。她死的时候已经是40至45岁了,静静地躺在罗布泊北端孔雀河尾的铁板河边大约3800多年,直到1980年新疆考古所的专家们来惊扰冒犯了她。由于尸体保存完整良好,检测、研究工作也就做的比较细致。她头戴一顶毛织帽,帽上插着两根羽毛;上身披一片粗糙的毛布,毛布在胸前交叠,以削尖的树枝结合;下身则裹一块羊皮;脚下着皮鞋,翻毛,底和帮以毛线相连;她身上有大量栩栩如生的头虱和虱卵(虮子),据说是人们至今所发现的最完整、最古老的人类寄生虫;她的肺里有大量粉尘(碳尘占44%,硅尘占38%)。如此等等,提供了4000年前大漠生活的许多信息。

第二具干尸来自孔雀河下游的古墓沟,是个幼童。幼童埋葬的时代和上述的楼兰美女接近,发现时间早半年(1979年12月),地点接近,同属高加索人种-白种人。和幼童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个年轻女性的尸体,据说是存放在新疆考古研究所。为了进一步区分这些都是发现于楼兰附近或罗布地区的干尸,上述楼兰美女被专家们称为铁板河古尸,而这里的幼童尸和年轻女尸被称为孔雀河古尸或古墓沟古尸。古墓沟古尸没有铁板河古尸保存的完整,检测也就相对粗略。这个幼童干尸的毛织品衣物上的结合部是用16个排列整齐的木别针连接。

第三具干尸是1978年发掘于哈密五堡古墓的女尸,估计死亡年龄20岁,死亡年代是大约3200年,也是属于高加索人种。1978年、1986年、1991年,新疆考古所三次在五堡村西沙漠清理发掘古墓114座,得古尸70多具,完整者11具,较好的标本现分别存放于哈密博物馆、新疆博物馆、上海自然博物馆;比他们1979年在上述古墓沟发掘墓葬42座墓只得到一女一童两尸的成果要大。

1985年9月,在且末县扎洪鲁克乡古代墓地,新疆博物馆发掘墓葬5座,其中3座已遭程度不等的破坏,在保存较好的两座墓葬中,出土保存良好的干尸3具,成年男女和婴儿各一,现收存在新疆博物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文管所也曾在这里先后发掘出土古尸5具,现收存在库尔勒博物馆。由博物馆发掘出的那两个成年干尸就是我接着看到的第四具和第五具。两尸死亡时间在约3000年前,并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屈膝仰卧,显然是被人故意摆成的姿态,显示出一种不同的丧葬习俗。男尸被鉴定为高加索人种,而女尸则是兼具高加索种和蒙古种的特点,明显的混血。

第六具、第七具干尸来自苏贝希古墓群,该墓群位于鄯善县城西部火焰山的北麓吐峪沟峡谷左侧的一片黄土台地上。盗墓等破坏相当严重,尽管如此,新疆考古所1992年的发掘仍然出土了大量有典型文化特征的文物(有石器、骨器、木器、陶器、毛织品等,大都是战国时期一直延续到汉唐以后的)。在对34座2500年前的古墓的发掘中,得到11具干尸,其中5具完整,我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一男一女,高加索人种特征。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高筒皮靴。皮加工技术已经相当精良。

第八、九两具是唐代夫妻合葬。从服装和相貌显然可以看出,这两个人根本就是汉族人。隋唐之世,有大一统的盛世,也包含所谓五胡乱华的时代,西域、北方草原和中原的交流频繁,人口自然融入。事实上,当时的高昌国就是个丝路上多种移民组成的小社会,楼兰(鄯善)国就是个谁强硬谁占有的堡垒。

第十具干尸有名有姓,是属于初唐名将张雄的。张雄(583-633),字太欢,祖籍是河南南阳白水,世居高昌,属于高昌贵族。张雄文武全才,且有政治眼光。初因平定叛乱有功,被封为威远将军,后任左卫大将军兼司兵部。贞观初年,唐朝一统全国之势势在必行,张雄力主归服大唐,维护统一,但他的姑表兄弟高昌王麴文泰不听,执意与唐朝对抗。张雄忧愤成疾,在年仅50岁时病逝。7年之后,唐兵临城下,高昌王朝败亡。张雄的干尸1973年出土于吐鲁番的阿斯塔那墓地,该墓地在晋朝至唐朝期间是当地贵族的专用墓地。

与木乃伊的人工操作不同,新疆的干尸是大自然制作的完整的人类标本。新疆的干尸主要出于塔里木盆地的周围。这里的气候干燥、高温,土壤含盐高、透气好。由于死亡的肉体中的水分快速消失,微生物无从繁殖,骨肉皮毛以干硬的状态长期存在,就形成了干尸。而死亡在冬季,则有更多的机会成为干尸,或者成为质量较高的干尸。这种标本,用最直接的方式纪录或提示了有关人类文明的许多历史事实,对于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考古学以及医学等学科的专家来说,具有重要的价值,而对我这样的不具备相关学科的足够知识,只是有了解历史的兴趣的人来说,也有巨大的吸引力或者说是诱惑力。

塔里木盆地是个坑,也封闭也不封闭。它的封闭决定了这里的人类文明的许多独立特色,而外界的民族和文化,相邻在周围的和距离遥远的,也一直在不同程度地渗透和交换。这个过程经常是缓慢的,但有时是快速的;经常是自然平和的,但有时是激烈残酷的。

走出博物馆,身处乌鲁木齐街头,我想到一首歌。人人都说那是王洛宾根据当地人的歌改编的,我见到的最早记载则是德国人勒柯克在上个世纪初的纪录(勒柯克《新疆的地下宝藏》),那是他在吐鲁番锯浮雕时听维吾尔族姑娘唱给他的,表达的是浩汗阿古柏[1]军队的一个士兵在清军的进攻下随队撤退,不得不和他所深爱的一位维吾尔族姑娘分别的心情:

达坂城的石头硬呀,葡萄大又甜。。。
(现在歌词里后边那些带小姨子出嫁的话是后人编的,原歌词里没有)

生离死别,葡萄甜不甜都得分别。伊犁河水就是那么冰冷,不想渡也得渡。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伊犁河水就是那么流,不舍昼夜。谁都知道,对于每个个人,健者如张雄,弱者如椰子,结局都一样。欢乐是暂时的,痛苦也是暂时的,都是过程,死亡和沉寂则是人们不能回避的永恒的目标。


老椰子
2006年4月26日于纽约


注:

[1]浩汗,位于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阿古柏,和卓家族的后代,浩汗军官。在俄国向中亚推进,英国在印度向北扩充的大博弈(The Great Game)局面下,新疆又发生反抗官僚以及民族纷争等,非常混乱。阿古柏乘机率少量军队进占新疆,称王,实行血腥统治。俄国和英国则分别暗中支持阿古柏。当时,俄国已占据了整个中亚(包括哈萨克-吉尔吉斯大、中、小三松散汗国,土库曼人的土地,以及浩汗、布哈拉、基瓦三汗国),但深知有中、英两层障碍,不能轻易吞并新疆,毋宁先使之独立。阿古柏政权存在十六年,最后为左宗棠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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