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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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麦子 于 July 27, 2006 10:46:54:

草与风


看了《荆轲刺秦王》,深为其中的大场面所震撼。故事编得荒唐,但是不妨碍镜头有冲击力。想到城破的一瞬间(与一个人的一生相比的瞬间),许多孩子纷纷跳下城墙,宁死不做秦的俘虏;想到一群孩子被秦王放走,又捉回来活埋。想,如果我身处在这群孩子之中,我该如何选择我的行为?

孔子的弟子子路上阵撕杀,帽缨断了,帽子歪了。他想起老师的话,一个君子不能歪戴着帽子,便停下来结缨正冠,于是被砍成肉泥。

如果我是那群孩子之中的一个,我该怎么办?

看于光远先生回忆,日军进北平时,他化装从西直门出城前往保定,在路上被日军抓住,挨了鬼子的打。他看到了鬼子的脸,知道了“一脸横肉”是什么意思——以前他无法想象脸上的肉怎么能横着长,心里感到可笑,原来肉是可以横着长的。但是脸被打得很痛。他想:该选择一个什么表情?表示痛苦?当然不,怎能在敌人面前示弱;但是也不宜表示愤怒,他说,于是就给鬼子来了个无表情。

如果我在那群孩子之中,我怎么办?

我哭吗?我也来个无表情吗?或者我大义凛然,慨然就义?

一阵飓风拂过原野,倔强的草折断了,随和的草弯下来,风过之后又挺起来。是生存本身重要,还是生存的原则重要?子路死于一个原则,这个原则让人感到可笑,但是子路不觉得可笑,他觉得很严肃,否则,怎么会为它而死呢?

为原则而死,人死后,原则随之而死呢,还是会感召更多的人继承这个原则呢?飓风过后,随和的草会变成倔强的草吗?

看电影《勇敢的心》,苏格兰的英雄威廉·华莱士被英格兰王抓住,难逃一死,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受尽折磨凌迟而死;二是恳求国王恩准,一刀了断。华莱士选择了前者,他不愿放弃原则。他的情人给了他第三个选择,服毒而死。这是最少痛苦最少凌辱的死法。他却在情人走后吐出了毒药。在受刑台上,在成百上千的苏格兰和英格兰人的围观下,华莱士承受巨痛,忍受酷刑,在最后的时刻高喊:“自由——”

前面所有痛苦都是铺垫,是长长的导火索,最后这一声呼喊才是最后亮相的高潮,是燃烧的导火索尽头的炸药。

这一声呼喊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它穿越了时间和空间,震撼了我。

华莱士一死,他为之而死的原则随着他一声呼喊,化做万千种子,播撒在苏格兰和英格兰的土地上。

但如果这片土地不适合这种子生长呢?

飓风常去的地方,少有倔强的草。这是生物法则。人能够违抗这个法则吗?

华莱士是英雄,为万人瞩目,而我只是个小书生,我能如此选择吗?

伽利略是大人物,也选择了生存,在教会的压力下,他宣布放弃自己的观点,不再宣传,只是在心里说:地球它还在转动!布鲁诺选择了原则,被烧死在鲜花广场上。看起来一个倔强,一个随和。前些日子听几个意大利哲学家的报告,据他们说,布鲁诺的首选也是生存。在威尼斯宗教裁判所,布鲁诺已经认罪,承认在宗教方面犯有过错,想蒙混过关。但是到了罗马宗教裁判所,布鲁诺即使承认他在宗教、哲学、科学、文学所有方面都一无是处也未必有生存的可能。布鲁诺被置于华莱士的境地,他唯一能选择的是怎样死。

布鲁诺选择了一个英勇的死法。

如果一棵随和的草,知道自己即使俯下,也要被拔掉,它是否会选择挺直、折断、连根拔掉?如果一棵随和的草,知道自己如果俯下,就要永远地弯着身子,再也不能站起来,它是否会选择挺直、折断、连根拔掉?

想起文革,想起张志新。张志新是否也和华莱士一样留下了种子?当时折断的草是否还有人记得,当时俯下的草是否已经站了起来?

想到被秦兵活埋的孩子们,有的哭泣、有的愤怒、有的反抗、有的求饶,无论怎样的选择,结局是一样的。他们的痛苦、绝望;他们的气节、人格;他们的崇高、卑微,都在滚滚黄沙之中,不留一点痕迹。龙卷风卷来,不论随和的草,还是倔强的草,都会连根拔掉。那么,这种选择还有意义吗?一个个人在时代的龙卷风面前,总是渺小得不值一提,无论怎样的选择,都无法改变注定到来的命运。有许多草,还来不及选择,就已经到了终点。

那么个人的选择还有意义吗?

想起金圣叹的故事。金大才子临刑前,对刽子手说,他有一个大秘密,不忍心就此失传。于是将一张纸条交给刽子手。刽子手不敢隐瞒,行刑后交给监刑官。监刑官打开纸条,见字曰:字付吾大儿知晓,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

抬起头,见绿荫满窗,阳光灿然,微风起处,枝条摇曳。有鸟儿在枝叶间蹦跳。若飓风突起,龙卷骤降,

我将如何,

枝将如何,

叶将如何,

树将如何,

鸟将如何?

1999年10月8日

北京 稻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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