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正”前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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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王安琪 于 April 02, 2007 09:42:41:

“改正”前后(中)
我的一位在公安部门工作的高中同班同学得到《五十五号文件》后立即全文抄录邮寄给我,我如获至宝,认真阅读,仔细研究,字斟句酌,反复推敲。我的结论是:大墙并没有推倒,牢门也没有敞开,仅仅是打开一扇小小的“洞门”。走出这扇门,绝非易事,还有一场战斗、一番挣扎,还要经历一个艰难而漫长的申诉过程,充满变数和不确定性。一份恰当的申诉状至关重要,为成败关键,于是我开始构思和起草。
在以往二十年里我有几十次上访的经历和经验,上访就是申诉。我一贯的策略和做法是不“翻案”,即不纠缠具体的“案由”,不针对每一句“右派言论”、每一件“反党罪行”做辩解,因为这种辩解注定是徒劳的、“越抹越黑”,非但不会有任何效果,反倒会惹来新的麻烦。我申诉的理由是:我是一个未满十八周岁,依法不享有公民权的未成年人,在涉及民事和刑事责任时,应与成年人有所区别;我是一名刚刚高中毕业、走进大学校门的新生,按反右政策,是不应被划为右派的。吉林大学把我划为右派,有背法律、有违政策。这样的理由虽然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但也没有惹来什么麻烦,虽然我几十次上访,堪称“上访专业户”,当地的专政机关却从未因此为难我。接待人员对我也算客气,甚至还有同情。有一次一个接待员正在和我谈话时,突然被人叫走,他对邻室一个闲着的接待员说:辽宁的那个小右派又来了,我有事出去,你接待一下。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感到这一声“小右派”叫得好亲切,以至于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经过认真思考和反复权衡,我决定仍然沿袭一贯的策略,不打“乱战”,还是做“年令”和“身份”的文章,这种删繁就简、另辟溪径的做法也会为案件的复查者提供方便,使其易于决断。于是我便找出多年来的上访材料,综合归纳后形成一个新的《申诉》“版本”。当年没有复印机,一位做打字员的朋友的女儿偷偷地帮我打印了十份,我分别寄给吉林省委(统战部)、吉大党委(统战部)和吉大物理系党总支各两份,又给我在长春的妹妹寄去三份,以备上述部门没有收到时面逞。这份《申诉》的内容与以前的上访材料并无大的不同,差别之处是上访材料“理直气不壮”,《申诉》则是“理直气也壮”。

《申诉》是七八年十一月初寄出的,约十天后我给物理系打长途电活询问,接听者证实已收到我的《申诉》,寄给省委和校党委的也都转到物理系。他说:学校马上就要进行这方面的工作,已经抽调人员成立专门机构。他要我“耐心等待,一有结果立即通知”。后来我知道他是杨成岩,物理系毕业后留校的来自辽宁营口的“工农兵”大学生。

对于“等待”,我储备了足够的“耐心”,然而形势的发展却使“耐心”派不上用场了。十一月末权威的《人民日报》在一版显著位置发表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中央党校百余名“错划右派”全部得到改正,举国震惊;接下来一连几天相继报道公安部、高法、新华社和团中央的“错划右派”全部改正的消息。这可都是响当当、硬帮帮的“专政机关”和“要害部门”。谙熟“舆论导向”、“典型引路”的中国人不会读不懂新闻背后的含义:右派改正要“一风吹”了!形势的发展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完全出乎我的估计,我一直在为打一埸“持久战”做准备,现在看来根本用不着了。

不久县里一些从外地回来的右派相继得到原单位的《改正通知》,自然是欢天喜地,很多人摆酒庆祝,他们都会叫上我。人们又唱又跳、又哭又笑,酒宴场面火爆、气氛热烈,常常是“笑着开始,哭着结束”。二十多年的苦难终于敖出了头,然而失去的一切却再也找不回来。人们渲泄着复杂的情绪,也展望去日无多的未来。对过去,几乎所有的人都用一个词概括:死去活来:身陷绝境又挺了过来。“死去活来”者算是幸运的,不少人是“死去活不来”!死于折磨、死于酷刑、死于苦役、死于饥饿,一句话:死于非命!

县里的任何工作都要至少慢半拍,他们习惯于“等和看”。县里的头头们终于看明白了,从有关部门调人成立右派改正办公室,没用多久,“地产右派”便全部得到改正。

一九七八年只剩下最后几天,仍然没有吉林大学的任何讯息。爸爸、妈妈有点着急,提醒我是否去长春打听一下,至少应当写封信或打个电话。我回答他们:“满园春色关不住”!看他还能拖几时!!

一九七八年过去了。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是农历春节,二十七日即农历除夕我收到由县委办公室转来的吉林大学党委的电报,通知我“右派问题已获改正,《改正决定》后寄”。电报发给县委办公室而不是我工作的棉织厂,可能校方认为这样做比较稳妥,一是确保我按时收到,二是也算“照会”了当地党组织,符合有关程序。

我给吉林大学物理系党总支发了回电:母校远千里,蒙尘二十年。一声物理系,双眼泪涟涟。

妈妈没有说什么,她完全明白和理解我的感受,因为这也是她的感受;爸爸却高兴得合不扰嘴,说:佳节传佳音,双喜临门。他增拨了“春节预算”,增加了三个孙子的“压岁钱”。
三个孩子:老大八岁,老二六岁,老三三岁。哥仨躲在一个角落里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
老三:啥叫右派?
老二:右派就是坏蛋!
老三:爸爸是坏蛋吗?
老大:爸爸不是坏蛋,爸爸也不是右派,爸爸“改正”了。
老二:啥叫改正?
老大:改正就是错了…
老二:谁错了?
老大:说爸爸是右派的人…
老三:那他就是坏蛋。
老二:大坏蛋。
老三:四人帮。
妻当然高兴,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右派臭老婆”了,她的孩子们也不再是“狗崽子”。

春节后,收到吉林大学的《改正决定》的正式文本,说是文本,其实只是一页簿纸,寥寥数语:…虽有错误言行,但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属于错划,应予改正云云,日期为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三日。世上竟有如此的巧合:当年“错划”我为右派的日期也是一月二十三日: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地球绕着太阳转了整整二十一圈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依然光耀万丈,还是原来的那个太阳,可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我。虽然我一直顽强地抗拒“改造”,拚命地维持自我,拒绝改变,我还是被“改造”了,变得自已都认不出自已。屈辱、屈从、屈服;苟活、苟安、苟全;忍耐、忍受、忍让;自悲、自怜、自轻等等,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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