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harbin 于 July 17, 2008 02:39:35:
如果遗忘......(探视病逾十年的唐敖庆先生)
二零零八年一月十日, 午后, 北京, 晴, 冷.
我在这个略冷的日子里开始了返回故乡的行程, 北京北站才算是旅程的真正开始. 车从保定出发车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一点半, 一路上母亲在车里几乎不说什么话, 她有点儿晕车. 苏德伟、巴老师和我一直闲侃. 到北京的时候是三点半多, 距离发车时间尚早. 于是按照昨天商定的计划, 驱车去北京某医院探视一下唐老师.
唐老师, 就是吉林大学的唐敖庆先生. 原则上, 我这样的末学应该称先生是老前辈才是, 因为先生是我导师的导师, 在师承和辈分上应该唤作师爷. 先生著作等身, 名满天下, 桃李纷纷, 开国内理论化学研究之先河, 为当世典范. 1997年, 他老人家因脑后的主动脉上长了一个瘤子而住进医院, 从此不省人事, 直至今天.
十年.
十年间, 身底下一直铺着冰褥子以防时常发起的高烧.
十年间, 世间事不再缠绕这个老人.
这冰冷的十年.
在这十年间, 我从先生一手创建的理论化学研究所里拿到博士学位, 然后毕业、工作. 如今也装模作样地当上了教授, 然而我心常常戚戚于此不值钱的虚名, 与先生相比, 更加是无地自容.
下车之后, 我和巴老师先去门卫(两个武警)那里登记, 然后被告知需要到专门的地方详细登记. 那个地方管事的是个大娘, 以下简称DN. 在礼貌地打过招呼后, 这个DN总算是看了看表说快要下班了. 尽管巴老师一再一再地声明是来看唐敖庆唐先生的, 这个DN还是问我们来看谁呀, 有什么事之类的话, 彷佛不是中国人似的. 然后我们就苦口婆心地说我们是唐先生过去的学生, 来探视一下唐先生因为师生一场情深意厚等等, 而且巴老师还特地声明他去年还来探视过唐先生的. 这个DN 让我们交上身份证后, 然后就一直说这个医院可不是什么人想来就来的, 住的都是军政要人等等, 看那意思就是不让进去. 然后我们就在着力陈说我们都是先生的学生, 快过年了来此探视只是表示一下对老师的尊敬.
她不为所动.
我们再和她说我们是大学老师, 来自河北, 来一趟也不容易云云. 约十多分钟后, 她终于说既然你去年来过, 要是能说出唐老师住的房间号, 就可以让我们进去探视. 巴老师然后说只记得是*楼, 具体的房间号记得不十分清楚了. 这个DN然后一口回绝说那可不行, 说必须知道房间号才能让进, 又说这可是个机密. 无奈之下巴老师只好打电话给李前树老师, 向他寻求解决的办法, 因为他是唐老师的秘书. 李老师听那个DN说了一大堆什么保密之类的话之后(我们也能听见), 表示似乎也不太记得房间号了. 然而, 看来李老师这个官儿还是有点作用, 一番口舌之后, 她极不情愿地告诉了我们唐先生的房间号. 并嘱咐我们不要喧哗和乱跑等等.
他妈的, 我们来这探视病人, 喧哗什么, 往哪乱跑?
填单子.
小心翼翼地上楼. 等到了楼里之后发现其实探视的人还是很多.
到了*楼, 来到了***房间的门口. 已经能听见重重的呼吸声了, 是那种借助于呼吸机呼吸时传出的特有的响动.
敲门, 进门. 和一个护工大嫂打了招呼说明来意之后, 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鼻孔里探出管子的唐先生. 面容和十几年前的几乎一样, 并未变瘦. 十二年前, 国家教委在吉林大学办的暑期光谱讲座班时唐先生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也正是在这个班上, 我有幸听到先生讲课. 样子虽然没有大的变化, 却已不能说话, 只能躺在床上听凭身外的一切随意发生.
护工大嫂跟我们说唐先生今年的境况有些不好, 总是高烧不退而且好象自主呼吸也有困难, 于是上了呼吸机. 我们和她说毕竟唐先生是90多岁的人了, 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 然后那个护工大嫂大声对唐老师喊到:"唐老, 唐老, 有人看你来了, 有人看你来了". 唐先生真的睁开了眼睛, 很快就又闭上了. 那个大嫂又喊道:"唐老, 唐老, 睁眼看看谁来了?". 唐先生于是又睁开眼睛, 旋即又合上. 作为学生, 我们深知即便是唐老师健康时摘了眼镜, 由于超高度的近视, 他也不可能看清我们是谁.
一阵辛酸袭来.
人之脆弱, 一至如斯. 而此时那些荣耀、光环和思想已然无用. 任你著作等身、任你名满天下、任你桃李如麻,何用? 病前那些人的趋之若骛和病后他们的置若罔闻是如此鲜明, 喧嚣和沉寂也如此明晰.
巴老师随后从护工那里得知唐师母身体也很不好, 只靠三个护工来回倒班照顾着沉睡不醒的唐先生. 短暂驻留后, 巴老师对那个护工说我们来得时候匆忙, 没买什么东西给你点儿钱给唐老师买一束花放在房间里吧. 护工说好吧, 那你们签个名. 她拿出来一个三十二开的本子, 打开了让我们签名.
打开那个本子后刚好能看到前一页, 前一页的最后一个名字是巴老师的, 时间是06年12月份的. 而现在我们的名字是在新一页的底端. 看了看, 上面有吉林省驻京办的人, 有沈家骢院士, 还有两个据说也是唐老师过去的学生. 在这一年中来探视唐先生的不过是5个人而已! 我此刻是多么希望有很多人都曾来过, 但是都被那个DN挡在了门外! 可是万一那个DN并没有挡的那么多, 又该如何?
那就剩下一种解释了------人们已经遗忘了大树底下乘凉的日子以及大树.
遗忘是不是一种罪恶? 多年来我们的美德已被生活淹没还是人世的炎凉本来如此?
流水汤汤, 师恩永长.
无语.
在这个充满物欲和快节奏的时代, 我们的心底还有什么值得珍视?是不是该把这些沉积在心底的东西翻看一下, 看看还剩下一些什么?
唐门零落无人顾.
最后, 我更愿意相信和希望大多数的唐门弟子还没有遗忘, 而罪责只在那个DN, 她才是一只有罪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