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1977,冬天的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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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lala 于 November 28, 2008 11:38:23:

1977,冬天的高考

作者:谢柳青

清晨的霜花,挂满了我们每位参试考生的双鬓,二十多位有些兴奋的年轻人,像赶集一样,坐了辆手扶拖拉机,向镇子上的考场赶去。路有些长,走着走着,太阳就出来了,暖暖的,霜花立即成了小水珠,凉的,但不觉得冷。我们搓着手,进入了考场,用那有些干枯的笔,填写了人生重要的试题——一份于中国年轻人迟来了十年的考卷。

那个冬天,就这样留在了心的深处了。

(一)

1977年下半年,各种消息传得很凶,有的说,城里的学生今后不再下放了,有的说今后的主席再也不喊万岁了,还有的说,读大学可能也会考试,不再搞推荐上学的事了。进入十月,已经有确信传来,说今年的高校招生就会开考——像十年前读大学的人一样,谁都要参加考试!

给我这个消息的是一个邮递员,他当时背了一个绿色的邮挎袋,对着还在田里躬腰挖红薯的我说:还挖什么红薯它呢?有本事,就参加考试去,今年要恢复高考了。

当时听了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像今天的人们所说的一样“高兴得要死”,而是不抱任何希望,甚至也没有些微的激动。因为我知道,便是考得好又怎么样呢?当时我们家的成份有些高有些怪。既不是地主富农,也不是贫农中农,而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一个长长的“成份”:小土地出租。对于这种成份的我们,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粗声大气地喘过一口气,每次填写表格,在“出生”一栏里,就只能躲过别人的眼光,悄悄地、快速地填上这五个字后,塞到表格堆的最下层,以防他人看见。

快到临考日了,我父亲从学校赶了回来,给我带来几本复习资料,让我准备参加考试。他告诉我,今年的高考可是动真的了,现在到处的中学都是超满员地接待学生,指导他们复习以便应考。我这才拿起书本,在我临时代课的一个小学校开始了复习。不巧这事被我代课的小学校长看见了,他很朋友地对我说:当然啦学习一下也可以啦,但是要录取你的话,只怕还是……呵呵呵,话没有说完就走了。后来,又碰上我们大队的李书记,他也听了别人说我在复习了,他的笑声差点没有把旁边的一个老人给吓着……

这倒让我激动了,心想,就是不录取,也要让你们看着我还是可以的。于是,我斗胆给湖南省招生办写了一封信,很快就收到了他们的回复,说成份不好的子弟,只要表现好,也是可以参加考试的。这封信我一直藏在身边。

(二)

有了省招生办的回信,我的劲头鼓起来了。我知道自己的数学成绩不好,便想到一定要在史地方面出人头地。后来,果然史地、政治都是九十多分。语文成绩也应该不差,我记得当时语文试卷的第一题就是拼音译汉字:women de mudi yiding yao dadao,这样的题目,对于当时很多人而言,真是太难了,毕竟多少年没有人去弄过什么汉语拼音了,一般人还以为是英语呐。但这于我,确实是小儿科了一些,语文试卷的所有题几乎没做任何思考就一路写到底,用了很少的一点时间,就弄完了。当我面对着《心中有话向党说》这样的作文题时,一时竟百感交集,心跳异常。说这话,搁在今天,人都会笑你神经有问题。但是,那是1977年啊!三十年前的昨天,有很多东西是你不了解的!

我就着“心跳”的感觉,一气呵成地往下写:“心啊,你慢点儿跳,慢点儿跳,让我静下来,把心底的话儿向党倾吐,把我真实的思想感情向党汇报。心啊,你慢点儿跳……”

我也不知道写了多久,总觉着是一个人在一个特殊的场所里倾诉,有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其实,写文章真是没有花多长的时间,以至于我用考前发的草稿纸将文章重抄一遍后,发现很多同伴一半的题目都没有做完。我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了一遍,看有没有超过考卷所规定的字数。这样,在我带出来的底稿卷上,就有了清清楚楚的数字统计字迹。

(三)

一个半月后,当我父亲从阅卷场地带回手抄本,并召集我们一家几兄弟在火塘边上神秘地念读时,我一下傻了:这不正是我写的作文吗?我说,“爸,你不要念了。你只说这篇作文有没有问题。其他都不要说了。”我爸望着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说,你别念了,这作文是我写的。

父亲以及我的几位兄弟都用别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样一篇让成千上万的人在传抄着的、从0分到满分的作文是火塘边上这个小子写的。我无法说明,只得拿出了那篇在考场里带出来的抄写稿。这一下,傻眼的不是我,而是刚才瞪着眼望着我的一家人了。

接下来的事就神奇了,各种油印本铅印本的复习资料都在人们的手上传读着,一些家长指定着备战来年高考的人一定要背熟该文,以为范本。还有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也都上门恭贺了,以为我这读大学就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而且指定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大学。但是,在那么个乍暖还寒的节令里,一些人的活动也开始了。我们的大队一些干部看不得一个出生不好的人上大学,于是,召开会议,研究如果万一初录(当时有“初录”程度)了,应该向组织上写一个材料,说明这个学生的出生是有问题的。1977年的高考确实有一条,“亲属中凡有被人民政府枪、杀、管的考生,一律不得录取”,这是一条政治性很强的东西。我们大队找出了我的一个姑父是在我出生前两年被镇压了的“事实”,向有关机构报送了这么一份材料(这份材料一直到1991年在清理档案时才被发现并清理出档)。此后,事情就变得玄妙起来。报纸上说一批又一批的考生都接到通知了,而我的通知还不知道在哪里。

村路的尽头,我总是在那里徘徊着,希望从邮递员自行车的铃声里听到好消息。盼啊盼啊,我希望的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雨季很快就来了。

我有些心恢意冷。当我准备再战明年的时候,一份已经被折绉了的牛皮纸小信封送到了我的手上,我看了一眼封皮,上面贴了三个“查无此人”的转递条,这时候的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小心地扯开信封,还真就一份录取通知书!

即使是一份迟到了的录取通知书,它所带给我的震憾,今天也无法形容了。学校不是我预期中的学校。达线公榜后,我在报考志愿上填的学校依次是北京大学、武汉大学、湘潭大学,但录取我的是“湖南师范学院岳阳分院”。

我没有任何考虑,即准备行装,去学校报到。有人问我,是不是准备一年后再去报考,也许可以读一个比这更好的学校。我当时没有任何犹豫,想的就是哪怕一所中专录取了我,我也要去读书。——我是怕政策又有什么变化,我实在是不能失去这样的机会,它对我太重要了!

(四)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曾经的一幕,仿如就在昨天。前些日子,新浪网发表了《心中有话向党说》一文,我看了一些跟贴,很多人不理解,认为作者矫情,有的甚至直责作者假大空,说违心话。还有的认定,这样的作文毫无价值,应该得0分。对此,我只有苦笑,我想,如果你是我们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你一定也会像当年高考阅卷现场的老师们一样,在读到、听到这样一篇能说出他们“心中的不平”文章时,也一定会泪水双流的。正是因为这篇文章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倾诉,当年的阅卷老师硬是从0分的死档中将其抽了出来,并且由省、地招生办的同志主持集中全体老师朗读,打动了同样是“期待着东方拂晓”的教师们的心,于是,知识分子们觉醒了,他们以共同的力量,改写了这个考卷的分数,改写了考生的命运,也改写了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一代知识人的命运!

三年后,全国思想解放大讨论。湖南省著名文艺评论家李元洛先生说:“甚至可以说,中国知识界的思想解放运动的第一场大冲突是肇始于对这一篇作文所表现出来的思考意义‘肯定’与‘否定’的判别。”

也许,这话言重了,但足以看出,三十年前围绕这一篇作文所发生的故事,是怎样地让一代人思考了自己的命运,并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1977年,冬天的高考,它是唯一放在冬天里的高考。是哪一位诗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是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唱着“舒心的酒啊千杯万盏也不醉”的歌声在校园时攻读时,我们的祖国真正进入了春天!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回头再看过往的旧事,我们国家的变化,真是梦一般的神奇啊。我想,那个冬天里的故事,一定能让我们感悟到春天的暖意。

今天是感恩节,写下这篇文字,感恩当年阅卷的老师,感恩当初录取我的学校;感恩我们这个社会,感恩我们这个时代!!

2008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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