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关东老农 于 January 23, 2009 11:47:46:
热炕头上的《山海经》
按东北农村习俗，一进腊月门，就要杀猪、淘米、做豆腐准备年货了。生产队的豆腐坊每天要做一个大豆腐，一个干豆腐。因而把那那铺大炕烧得烫屁股。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爷子每天就集聚到生产队的大炕上猫冬。按照“宁说玄话，不说闲话” 的准则。闲来无事，老爷子们也就扯些玄话。这里面有几个老头或是赶大车的老板子，或是跟包的，进过奉天城，到过吉林，那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所涉及的话题包括风土人情、历史传说、狐仙鬼怪、人物掌故等等，可以说是海阔天空。我有时会在生产队的谷垛边下夹子打家巧（麻雀），下了夹子后就凑到炕上听乡村版的《山海经》。
1. 老汗王的故事
满族人尊称努尔哈赤为老汗王。据说努尔哈赤十几岁时在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府中为奴。有一天他给总兵洗脚，发现他脚底下长了四个红痦子。过后他对李成梁的小妾说了他的发现。女人对他讲：“就是因为有这四个红痦子，咱们大人才做了这么大的官儿。” 努尔哈赤说：“这有啥稀奇，我的脚底还长了九个呢？”说着就脱下靴子展示。女人大吃一惊，连忙告诉努尔哈赤不可声张。半夜里，她偷出一匹马交给努尔哈赤，告诉他赶紧逃命。随后她便自缢身亡。
明朝的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白山黑水之间有王者之气。朝廷就让李成梁缉拿，不知怎地就瞄上了努尔哈赤。当努尔哈赤发现后有追兵，就快马加鞭急急逃命。不知跑了多少路程，那匹马实在是顶不住了便倒地身亡。
努尔哈赤当时还是个孩子，徒步跑了一段时间后又累又困，竟在一片草地上睡着了。这时一群乌鸦落在了他身上。后面的追兵遥遥看见一群乌鸦，就断定这是一具死尸。因而努尔哈赤逃过一劫。
一次眼看着追兵就赶上来了，情急之中努尔哈赤就钻进了芦苇荡。刚刚得以喘口气，他就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明兵一看这片漫无边际的芦苇荡，就放起了大火。不知从那里来了一只大黄狗，它跳到河里用皮毛蘸水，然后跳到岸上把努尔哈赤身边的草打湿。故而在大火中努尔哈赤毫发未伤，等他醒来后发现身边躺着一条累死的大黄狗。
经长途奔波，他终于钻进了莽莽苍苍的长白山。一群采棒槌（人参）的人收留了他。不过很奇怪，只要努尔哈赤说哪里有棒槌，这群人就能在那里挖到上等的百年老参。于是人们就推举努尔哈赤为首领。后来，老汗王背着两只兀拉坐上金殿。
老汗王为了纪念对他有恩的人和动物，就立下了一些规矩，以便子孙后代牢记恩情。有些传说在满族人传统祭祀仪式中得到印证：祭祀中有一个程序叫“背灯祭”，祭祀的是“万历娘娘”，就是来源于弱女子救汗王的故事； 清朝官员朝服的马蹄袖就是为了纪念那匹马。清朝官员的 花翎表征乌鸦尾巴，满族人祭祀中要在索罗杆子上放猪的内脏供乌鸦吃，这些都来源于乌鸦救驾的故事；满族人禁忌吃狗肉，祭祀的时候不许戴狗皮帽子，是为了纪念那条大黄狗。而清朝官员顶戴就是采参老农草帽的翻版。
2. 伊将军的故事
伊克唐阿是咱伊通县的历史名人。他是马家屯人，离我们屯子约8里路。伊克唐阿出身贫苦，小时候给地主放猪。十几岁投军，从大头兵做起，最后获授头品顶戴，出任盛京将军。伊克唐阿最亮丽的业绩当属在担任晖春副都统期间，协助钦差大臣吴大澄与俄国谈判。重勘中俄东部边界，争得部分权利，缔结了《中俄重勘珲春东界约记》。伊将军不识字，平生只会写“龙虎”两个字。据说伊将军能写大字，纸张有多大，字就可以写多大。我曾在伊通县满族博物馆收藏的“虎”字帖前驻足凝视，但见笔锋遒劲，力透纸背，隐约有一股霸气。可以想象，伊克唐阿必定是一位臂力过人、武艺高强的武将。吴大澄是一位著名的金石学家、书法家。不知伊将军的书法当年是否得到这位大家的指点。
有一次慈禧太后驾临盛京。在东陵祭祖的时候 ，从慈禧以降，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伊克唐阿却立而不跪，慈禧欲问罪。伊将军奏道：“老臣常年戍边，落下腿疾，不能跪在这拔凉冰硬的土地上！”慈禧闻言，赶紧赐一具黄色蒲团。伊将军这才推金山、倒玉柱、牛哄哄地倒身下拜。
除了伊将军的“特权”外，老辈人更津津乐道的是伊通人的“特权”：当年赶着大车在奉天城横冲直闯，不用说大车店的掌柜的、就是守城的兵丁也会礼让三分。“咱是伊将军的乡亲！”
伊将军最窝囊的时候是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的辽东之役。他效命疆场，奋勇杀敌，也打过漂亮仗。尤其是他的爱将寿山将军身先士卒、血染战袍，表现得十分英勇。无奈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最后海城以南接连失陷。老百姓编了一段顺口溜讽刺清军将领：“伊（可唐阿）瞎打，长（顺）坐坡，宋（庆）老帅一退就是二百多！”
伊将军所处的时代，中国积弱积贫。除了西方列强的入侵，中国的两个恶邻更是狮子大张口。伊将军同日、俄帝国都曾交过手，当然是吃亏远大于占便宜！他早年以马甲身份效命于僧格林沁麾下，不知他与八国联军打过几仗与否？那个年代，即使是孙武在世，也无法扭转乾坤，这真是一位位将军的悲哀。辽东之役后没过几年伊将军就郁郁而终了。
3. 冯二小告御状
清朝末年，伊通县出了个敢上北京告御状冯二小。他应该算得上是咱家乡的英雄人物。
恶霸邹八横行乡里，他霸占了冯二小的婶婶，并阴谋害死了冯二小的叔叔。在西尖山的庙会上，邹八带着二小的婶婶坐在小车子上招摇过市。二小气愤不过，拦路与邹八争吵。愤怒之下，二小扬言要去北京告御状。邹八嘿嘿一笑：“咱俩一起去北京，我走一步扔一个元宝，你扔一个窝窝头，你都扔不起！”冯二小虽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少年，但性格刚烈。经邹八这么一将，便立下毒誓：告不倒邹八，死不还乡！第二天便打点行囊，直奔北京。一路上靠打短工或要饭为生，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北京。可是一个乡村少年要进紫禁城有如登天那么难！
冯二小合计来合计去，决定先到雍和宫去打杂儿。这孩子聪明勤快，又有眼立见儿。不久便博得一个好人缘。等人头熟了以后，他便将自己的冤屈讲给喇嘛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家都想给二小帮忙。那一日慈禧太后到雍和宫礼佛降香，庙里管事的喇嘛为二小提供机会，使他得以拦驾喊冤。那年月没有测谎器，为了检验二小所言非虚，朝廷便使出了三种测试手段，其中一个是让冯二小滚三尺钉板。那二小确有冤屈，自有神灵保佑。因此当他赤身从锋利的钉子上滚过，竟然未受任何划伤。慈禧这才信以为真，大笔一批：邹八横行霸道，罪不容赦，祸及九族。吉林将军派兵来到伊通，将邹八抄家灭门。有一些姓邹的人赶紧改成姓周，所以西尖山一带就再也没有邹姓的人家了。
大约是1973年秋，我去给邻居帮工，上山去打苫房草。路过新家六队的屯东头，孙老爷子指着一个小坟包对我们年轻说，那就是冯二小的坟头。但见荒草萋萋，坟堆也几乎夷为平地，这里长眠着一位有钢条的硬汉子。
4. 板石庙搬家
张小屁是我们县数二数三的大地主，拥有土地山林上千垧。有一次，一个要饭花子到张家讨饭，管家的有些恶，不肯施舍。这时候赶上张小屁回来。他对管家的说：“给他一碗饭吃，他拉屎还得拉到咱家的庄稼地里。”要饭花子忍气吞声吃下这嗟来食，心里却暗暗较劲。他向前又跋涉了个把时辰，感到有些内急。找个人打听一下，这可是张家的土地？回答是肯定的。他决定再忍一忍，不觉加快了脚步 ，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走出张家的地界。走走问问，问问走走，几个时辰还是在张家的田野里晃悠。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他只好蹲在张小屁的庄稼地里，悲怆地仰天长叹：“命苦哇！吃，得看人家脸色，拉，也不能自己作主！”
张家的土地是从哪里来的？几乎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国有资产私有化的结果。
清朝定都北京后，就把东北地区划为一个特殊的地带，严加保护。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其“龙脉”受损。另一方面，就是保护东北地区生产的皇室贵族所需要的人参、东珠等特产，以及供每年采捕供物及皇帝巡幸时围猎所用的围场。为保护东北“发祥重地”，而修筑的柳条边就是一条封禁界线。伊通设有边门，再往南那就算边里了。记得小时候哄孩子玩，把小孩放在腿上一边颠哒，一边 念童谣：“颠哒颠哒嗨，骑马到边外。边外有猴子，专咬你的脑瓜娄子。”那时候边里地广人稀，广袤的森林与土地大都为国家所有。
清朝政府于咸丰年间在东北局部驰禁放荒，到光绪末年全部开禁。当年的放荒大员很是潇洒，骑着大马、怀揣大印，根本不用丈量，采用的办法是跑马放荒。张小屁的爷爷拿到地照后仔细端详，但见大照给出的地域是：“东起分水岭，西到西河套。北至营城子，南到板石庙”。说起来这片土地也有现在的一个乡那么大了。可是老张还是贪心不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放荒大员酒足饭饱之后，老张给他支上大烟枪，并且让小老婆搞“三陪”。但等这家伙进入富贵温柔乡后，老张带上8个长工直奔板石庙。说起来这庙甚是简单，只是由几块青石板拼凑而成。长工们扛起板石庙，一口气向南跑了三十里。就这一手，张家的山林土地恐就增加了一倍。
据说老张家大业大，但为人极为吝啬，就是他自己也是舍不得喝、舍不得吃，当然家里人也得跟他过俭朴日子。后来家人想出高招来对付老张：等老张出门了，家里人大鱼大肉地海吃猛喝一顿。估计他要会来了的光景，就在大门口撒上几把黄豆或苞米粒子。老张回来一见满地的粮食就心疼了。一边大声叫骂，一边蹲下去捡粮食。等他把粮食捡完了，里面该收拾的、该藏的、也都搞利索了。老年人管这样的土财主叫守财奴。
5. 天狗下凡
张作霖父子雄踞东北数年，也算是有影响的人物。老辈人不免常常提起张大帅的陈糠烂谷子。
传说枭雄张作霖当年聚啸山林当响马坐第二把交椅，当时的名字叫张作相。朝廷要招安。大当家的—我们暂称狗熊张作霖—就是日后的吉林督军张作相，在这个当口就尿了裤子，唯恐奉天城摆下了鸿门宴。这时二当家的就挺身而出，冒名顶替老大去谈判。那曾想朝廷又是封官又是发饷，条件的确诱人，这枭雄张作霖就决定归顺朝廷了。不过这两人名字就不能再换回来了，否则那不就是欺君之罪了吗？大当家的也识相，也就屈尊当了张作相。枭雄张作霖得势后未忘旧情，管张作相还是一口一个大哥，叫得还挺亲。
张作霖在东北坐大之后，引起日本人的不安。有一次日本人设宴请张作霖，酒酣耳热之际，一日本高人手持照妖镜偷偷地仔细端详。发现张作霖是一只天狗下凡，好在这狗嘴刚刚张开。倘若狗嘴都张开了，就会去吞日头了。
东北乡村对日食的解读是“天狗吞日头”。还记得小时候天象显日食，老太太急忙抄起一个大铜盆，边敲边叫，意在把天狗吓跑了。真要让天狗把日头吞下去了，那咱们不就摸瞎黑了吗？不过这小鬼子可不象老太太那样心肠软，把狗吓跑就算了。他们手黑，就下了毒手把张作霖给炸死了。
这就是乡村版的“皇姑屯事件”。
6. 一个大钱摸摸
早年赶着大车去吉林，傍晚把车停在了大车店。赶车老板子和跟包的就想上街转转。黑灯瞎火的，街上行人很少。对面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前面的那位喊一声：“一个大钱摸摸！”后面的那个接上一句：“两个大钱涮涮！”走到近前一看，那人端着一个瓦罐，外面用棉絮保温，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说来不贵，老板子就掏出一个铜钱，伸手进去摸摸。待抽出手来，一阵臭气袭来，原来那瓦罐里装的是人粪尿！这总得洗洗手吧。后面那人笑呵呵地过来了，得！给两个铜板涮涮吧。原来这是街头无赖的赚钱营生，专门骗咱们乡下人的。有一个贬义词“老赶”，意思是土气。估计就是从赶车老板子这儿取的典故，
2009年岁初于哥伦比亚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