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闲话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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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愚人 于 April 16, 2009 20:47:05:

愚按:楼下王安琪先生的大作使我想起了中国社会一个有趣的现象,所以不揣冒昧,将一篇旧闻再帖,以作深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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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闲得极度无聊的时候,就不免想起了那些远在天边的闲人朋友,
这时候我自己差不多也成了闲人,准确地说,是有了做闲人的条件,但
倘若我在美国一望无际西部大平原里一座小城市的华屋里,或者在国内
一座陌生城市的旅馆里,没有当地的闲人朋友聚在一起,却还是当不成
闲人。

看过一些以“闲人”命名的现代小说、随笔,或者这些书里描述的闲人,
总觉得仍然不象真资格的闲人。以前读俄国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闲
人》,那里面的主人公沃斯美尔金,也就是作者想赋予闲人称号的人,
在我看来,无非是一个很悠闲,富有的小地主,空闲时间很多,有很多
无聊,因此就想出了建造一间澡堂,里面放着一张沙发,可以长时间躺
在沙发上泡澡,舒舒服服地打发时间,然而还不是咱中国文化意义下的
闲人,因此我疑心西方社会里,无论是中世纪,还是近现代,究竟有没
有那样的闲人?我所知道的老美朋友,总是匆匆忙忙地工作,闲暇时间
固然不少,却也是匆匆忙忙地玩耍,即使长时间失了业,躺在海滩的躺
椅上喝可克,闲固闲矣,但仍然没有资格当中国文化意义下的闲人。

在日常生活的语言里,“闲人”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往往带有自嘲,
比如某人说:“我成了闲人”,可能是说,那人原来是有职有权的官儿,
现在单位上搞整改,把他整下来,位置让给了梯队新人,于是只好成天
泡在办公室里喝茶,读各种各样的报纸磨时间,他心不甘,想为社会主
义多发挥一点光和热,便发牢骚了;用在他人身上,却多少带有羡慕,
比如说某人:“他是个闲人”,可能说那人清闲而又不为生计操劳,我
们却还要每日辛苦工作,下班回家忙不完的家务事。

闲人,按字面意思讲,就是闲散之人,闲适之人,《红楼梦》里的贾宝
玉贾二爷,被妙玉嘲弄为“富贵闲人”,便是这样的人。这些人成日里
锦衣玉食,斗鸡走狗,属于闲人阶层里的上等。属于这等人里的还有闲
云野鹤般的隐士高人,贵肯定不贵了,富也谈不上,但志向之高洁,修
养之深厚,却是贾宝玉等纨绔子弟望尘莫及的,两汉之交的隐居富春江
的严子陵算一个,五代北宋之交隐居华山的陈抟算一个,北宋时隐居杭
州孤山的林逋算一个,要不然为什么二十四史的隐逸传会连篇累赘地记
载他们的事迹?至于富贵闲人,多倒是多,可青史大约不想为他们留下
位置。

有些史书上没有痕迹的闲人。似乎名气没有上隐逸传的大,但仍然受到
当时高级知识份子的推崇,比如现在叫的北宋大科学家沈括,就在《梦
溪笔谈》里称赞一个叫杜五郎的农民,“唯有屋两间,其一间自居,一
间其子居之”,“不出篱门凡三十年矣”。惊动了县官亲自拜访,那人
很谦虚地对县官说:“村民无所能,何为见访?”县官问他为啥不出门?
他却说出了门的,指着门外一棵桑树说:“十五年前亦曾到此树下纳凉,
何谓不出门也?”县官问他靠什么维生?他说靠卖药,但时有不济,
“乡人见怜,与田三十亩,令子耕之。”问平时呆在屋里干些啥?答:
“端坐耳,无可为也。”远远超过了印度传教士达摩先生面壁十年的记
录。问看书吗?答二十年前攻读过一本书,当时也颇喜欢书中议论,
现在也忘了。县官观察到杜五郎“气韵闲旷,言词精简”,于是结论到:
“有道之士也!”

这样的闲人已经不是简单的“闲”了,不是一般的闲人闲得出来的,业
已闲出了“道”,难怪沈大学问家听说这件事以后,“不觉肃然”。确
实该肃然。就凭杜氏三十年足不出户,又不是植物人,或者瘫痪重病在
床的,好端端一个正常人,古今中外,有几人能及?我不禁想起前段时
间抗非典,搞自我隔离,呆在图书满室的屋里,外加电话、电视、还可
整日上网聊天,才两个星期就坐不住了。

然而无论闲云野鹤般的隐士高人也好,富贵闲人也好,都不是传统社会
主流意义下的闲人,主流意义下的闲人是被迫当的闲人,是为生计所迫
只好权作的闲人。历代文献小说里这样的人很多,成为一类非常典型的
传统社会里的人物。我们可以举出一些,早期的有齐威王的优人淳于髡、
汉武帝的优人东方朔。东方朔给汉武帝帮闲,以滑稽诙谐讨武帝喜欢,
虽然地位不低,但也不算很富足,武帝赐他吃肉还得捎带些回家,弄得
衣服上浸满了油腻,可见还是靠当闲人在讨生活。类似的还有《水浒传》
里的高俅,靠踢得一手好腱讨还是太子时的徽宗皇帝,后来徽宗即位,
他也鸡犬飞升,当上了太尉。《红楼梦》里的贾雨村,微时成天陪着贾
政转,在贾政面前尽拣最好听的奉承话,说得贾政满心舒服,被称为清
客相公,眼睛盯着贾家有钱有势,除了蹭上几顿油大,更宏伟的目标是,
倘若贾政有一天能官拜总督、巡抚一级的大官,他便可以成为贾政的幕
府宾客,随之而入仕。可惜贾政运气不好佳,官终于没能做大,不过后
来贾雨村还是靠了攀附,由闲人而做了县团级干部。《儒林外史》里的
权勿用,景兰江也属于这类,吟诗作赋的水平比贾雨村差点,所以只能
陪娄三公子一类混球装假斯文,官是别指望当了,因为娄三公子自己都
没官可做,但饭还是可蹭来吃的,被称为“打秋风”,虽然一次酒后失
态,被巡夜差役铐了去,到底人不算坏,坏的是《金瓶梅》里的应伯爵,
依附于西门庆,给西门庆打烂条,想方设法霸占良家妇女。逮至近代,
李吉人小说《大波》里的吴凤梧,从川边(今四川省甘孜依藏族自治州)
巡防军一个管带(相当于现在一个连长)下来,时时往满清四川总督衙
门里的处级干部黄澜生公馆里钻,也是最会凑趣,陪着黄澜生摆龙门阵,
无非想在省县衙门里谋个小吏干干。

不管怎么说,这些闲人的经济条件还不算太差,牙祭可以靠帮闲去蹭,
家里无非顿顿粗茶淡饭,寡油少盐而已,吴凤梧家甚至可以用“豆腐干
炒韭菜”(一道有名的四川家常小菜)招待人,还挺下饭的。等而下之
者,却是鲁迅笔下的阿Q、小D、王胡,穷得来不但常常开不起锅,而且
连个象样的窝都没有,但仍然属于闲人群落。他们闲的功夫在没事晒太
阳,在太阳下面比赛捉虱子,这自然是为了节约能量,俗话说得好:“
不能开源,就只能节流。”这类穷苦的闲人在闲人队伍里占了最大多数,
农村里尤其多。如果改革开放前你下过乡,准会有这样的印象,村头总
有几条汉子在那里懒懒地晒太阳,一见着异乡人进村,他们会呆呆地望
着你半天,这些人正是新社会农村里的闲人。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们几个
朋友在一个新开辟的“湖”,其实是一个大型堰塘里划船玩,下午两点
钟时,发现湖边土坡上有个戴草帽的农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上船,
到了六点过钟,当我们下船时,他还坐在那个土坡上望着我们,等到坐
上长途汽车后回首土坡,暮色中土坡上一动不动的黑色背影,还有那黑
色的椭圆形草帽阴影,衬托着天边的红霞,成了一幅绝妙好图。这位新
时代农村里闲人的闲功当然赶不上杜五郎,但也不错了。

《梦梁录。卷十九。闲人》条里,把南宋首都临安的闲人队伍分成六类。
一。食客,其中最本分,也最不象闲人的是所谓“馆客”,专门给富贵
人家的子弟当启蒙教师。其他的则能陪主人谈古论今、吟诗作曲、围棋
抚琴、投壶打马、撇竹写兰,在今天看来,他们不是中小学教员,便是
艺术、体育界的专业人士,那时却只能依附在富贵人家作食客。二。无
成子弟,能文、知书、写字、善音乐,门门懂,样样不精,所以一事无
成,只好陪富豪子弟“游宴执役,甘为下流”。三、四、五等谓之“闲
汉”,干的多是为人写请柬一类营生,或者为生意撮合交易,比较差的,
则为妓女拉皮条。至于第六类,就是街头的泼皮和地痞。

《梦梁录》没有列出女闲人于其中,是不是女的就没有闲人了?有!不
但有,还大大地多。《水浒传》里为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拉皮条的王婆
就是。王婆比较典型,她代表了一大类诸如三姑六婆这样的女闲人,这
些女闲人中水平比较高的是跳神巫婆一类,专为人怯病除灾,许多尼姑
本质上也属于这类人,高级者奔走在达官贵人的深闺绣户之间,为吃斋
信佛的太太小姐培训理论知识,或者担任心理医生。职业女闲人则是媒
婆,就是现在的婚介所的工作人员,那个嘴巴可以把死人说活,活人说
死。一般的女闲人则在左邻右舍、三亲四戚间串门,东家长西家短地嚼
舌头,明清话本小说里描写的这类女闲人很多。

由此观之,闲人是吾国传统社会里是一大特色,用正统的西方阶级斗争
学说去分析我国古代社会,往往忽视了闲人的存在,最多把《梦梁录》
里的第六类列入流氓无产阶级的范畴,把一、二类归入地主阶级的附庸
知识分子阶层里,道理不是没有,但却忽略了一、二、三、四、五、六
类闲人,还有女闲人的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一个“闲”字。如果仅仅
从表面上做文章,好象同样也可以按照《梦梁录》那样去定义西方的闲
人,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强调闲人的中国特色?

问题出在产生闲人的渊源不同,如《梦梁录》所论,闲人的概念肇始于
战国时期,“孟尝君门下三千人,皆客矣。”孟尝君是战国时期最有影
响的养食客者。有个叫冯欢的,家贫,听说孟尝君好客,便去依附他,
他从要房住,到要鱼吃,到要车坐,孟尝君都一一满足了他,可当他进
一步提出要孟尝君给他一个家时,孟尝君不高兴了。孟尝君靠自己的食
邑养三千食客有困难,就叫他去催收以前在薛地放的债,可他一到薛,
便把债契全部烧毁,孟尝君大怒,把他召回责问他,他指出这样做是为
了帮助孟尝君建立爱民的形象,孟尝君听了后懂得了冯欢为他营造形象
的苦心,便请他原谅。后来他说动了齐王恢复对孟尝君的信任,而就在
孟尝君在齐王面前失宠之时,那三千宾客都不辞而别,只有冯欢和薛城
的百姓在危难时候帮助了孟尝君,孟尝君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了冯欢烧债
契的先见之明。战国时候,养食客的不止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
信陵君,楚有春申君,他们都养有上千人的食客。这些食客都是他们在
政治斗争时的爪牙、谋士,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以后,养食客的风气扩大到大商人,如吕不韦,到一般的大官僚,这一
传统一直保持到清末,只不过人数大大减少。减少的原因在,不象战国
时期,王侯都有大的食邑,其经济条件足以支持庞大的食客群,后来的
大官僚养食客的经济来源,少数来自自己的俸禄,多数来自朝廷的拨款,
最多也不过象曾国藩那样养几十人而已,这样的食客组被称为“宾幕”。
宾幕的形式推而广之,便是有钱人家里的三、五个清客相公,功能上则
退化为富贵人家子弟找乐子、凑趣、出主意,当然,待遇也相应减少到
蹭饭吃了。

由于原始食客大部分闲着无用,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象孟
尝君的食客冯欢那样,平时养尊处优,关键时刻看贡献,这样的习性被
后来的闲人继承了过来,这才有了一个“闲”字。“闲”字到了两汉以
后,靠老庄学说,又有了理论深度,于是闲人便闲得心安理得,闲得越
发有水平了。

穷苦的闲人往往是造反时的积极分子,即使到了土地革命时期,也依然
如此,陈忠实的《白鹿原》里的农会就靠这些人建立起来的。后来解放
初期土改时组织农会斗争地主,这些人也踊跃参加,他们闲得家徒四壁,
甚至上无片瓦,有有的是空闲,如何不踊跃参加农会?所以后来进入农
会领导班子的也就比较多。1964--1965年的四清运动里清理多吃多占,
所谓被阶级敌人拉下水的基层干部中,就有许多是解放前的闲人,其实
把他们的搞腐化说成是阶级敌人拉下水实在是冤枉,那时地主富农在农
村形同罪犯,有何资本来拉拢他们?他们之所以丧失革命意志,主要还
是一个“闲”字在作怪。

解放后食客风气表面上消灭了,因为没有哪个人敢养食客,而且也养不
起食客,但闲人的作风并没有绝迹,如果环顾周围的朋友,肯定你能够
找到几个古代闲人的影子。电视连续剧《闲人马大姐》里的马大姐便是
其中之一,马大姐退休在家以后闲着无事,无事便找闲事,闹了许多笑
话。比马大姐还要闲的是胖子潘大庆,一个在社会上鬼混的京师青年,
似乎是闲人马大姐养的一个子闲人,有事没事往马大姐家里跑,嘴里总
爱唠叨什么:“咱有钱人!”目的还是一个蹭饭吃。

我有一些高中同学也特爱串门谈天,虽说不是专门蹭饭,但闲谈的时间
却特别充裕,有时可以谈上三天三夜,长夜清谈,却略无倦色。那时侯
大家钱都不多,谈饿了就去小面店各付各的帐吃碗小面,然后继续开谈。
从天上到地下,从政治到艺术,从科学到玄学,从历史到女人,总之,
无所不谈。我曾经加入过这样的清谈小组,不能不承认在这些闲人活动
里得到过极大的乐趣,特别是内中几个同学,天生的会凑趣,你任何专
业,任何业余爱好的话题,他都能接上,还能够不失时机地启发你的表
现欲,使你谈话里感到自己的价值而快乐,他们有真正有古闲人遗风也!
后来太忙,加之在外地工作,也就自动脱离了准闲人的组织,但我仍然
怀念那时虽然穷,却也快乐的闲人时光。最近十多年来,闲人同学们又
创造了新的活动方式,那便是“同学会”。前年的同学会是庆祝高中毕
业几十周年纪念,曾经向在国外的我发过邀请函,我自然无法赴会。后
来听说大家租了一所渡假村在里面聚谈了两天两夜,而渡假村的钱是一
两个大款同学付的,再也不是过去那样各付各的帐的寒沧了,似乎其他
人都成了大款同学的食客一般,复古也真复到了家。

古典的闲人生活于我虽然绝了缘,然而,。。。和这个论坛上大多数人
一样,有了网,却又以虚拟的面目变成了新时代的闲人,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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