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凑安琪兄的趣--老帖子翻出来,《童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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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愚人 于 May 07, 2009 23:30:26:

童年的春天
愚人


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写东晋太元时候,有人在武陵的深山里发现聚居的秦时遗民,那些人从秦朝时候起便生生世世在那里耕种、生活,从不和外界通消息,不知有汉、晋,外界世界又是几度夕阳了。

其实,如果那些人突然一下子从山里走出来,除了口音不太适应以外,我想,其他生活方式还是变化不大的,毕竟四五百年的时间对岁月悠长的古代农耕社会说来,还是一个不长的数字。相比起来,对我们这代人说来,才不过仅仅五十年的时间,却经历了翻天复地的折腾,人生能有这样的体验,也不知道究竟是喜,还是悲?

还记得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在外婆家渡过的光阴。

外婆家在成都以北六十华里的新繁县,县城不大,主街也就只有一条。家在县城东头的新繁县立中学边,外公在县中作语文教师。虽说家靠近中学,却不是县中的宿舍,那个中学本来就没有宿舍。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里住着两家人,几间普通的瓦舍连在一起,说起来既不堂皇,也不寒沧。然后就是园子,种满了蔬菜,有小白菜、有辣椒、有番茄、有豆角、有丝瓜、有茄子,绿油油的很可爱。瓦房上还爬满了南瓜和冬瓜藤,有时候一个风雨的夜晚,会有南瓜或冬瓜从屋顶上滚下来,常常把不结实的瓦片滚坏。

园子的那一边,是一处高墙,墙边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旁边一棵樱桃树,春天里淡红的樱桃花开放的时候,煞是好看。夏天核桃树的绿荫下,倒是孩子们嬉戏的地方。孩子不多,也就只有我和小姐姐,还有邻居一个孩子。

我那时虽小,却好象很懂事的。早晨很早就起床了,和姐姐一起,帮助外婆在房前的园圃里采摘碧绿的茄子,四川叫竹丝茄,摘好后,放在蒸笼里要蒸的米饭上面,一会儿功夫,便随着米饭一起蒸熟了。早餐的桌上,撕开蒸熟的茄子,加点酱油和辣椒油作佐餐菜,外婆或者从泡菜坛里捞一把扎好的泡豇豆,配着滤过的米汤,比不上今天都市里孩子们富有营养的牛奶、鸡蛋、麦片,倒也清清爽爽。

一个星期难得打一回牙祭,也就是吃肉。现在回想起来,外婆家里的经济条件不算太差,七个子女中,包括妈妈在内,两个子女在成都和外县邮局工作,一个舅舅去台湾,一个舅舅参加革命,一个参军去朝鲜,一个姨妈读幼师,需要家里支持的,也就只有小舅舅刚上中学,参加工作的每个月在薪水里都会扣出一笔寄给父母,何况外公还是教师,不知道为什么就搞得这么艰苦朴素?

外婆虽说是县城边传统的耕读人家的女儿,其实不识字,只在解放初期进过“扫盲班”,那时快满五十了,却还很美丽丰腴,白晰,高高的个子,一点不象小户人家出身;外公则高瘦,清癯,文质彬彬,到底是小小县城里一位名士。许多年以后,外婆老了,有一次谈到她结婚时亲友对她婚配的评价,向我冒出一句:“一双壁人”这么文绉绉的修饰。母亲后来对我说,解放前外公家比较苦,子女一大群,本来外曾祖父家境还比较殷实,住成都小福建营巷。外曾祖父是清末留学潮中涌到日本去的四川第一批学生,学的是军事,回国后却没派上用场,于是便成日价和诗友唱和,饮酒,颓废。清末四川保路运动中,乱兵抢劫富人抢到了外曾祖父家,于是家道从此败落,数年后,外曾祖父在贫困潦倒里撒手人圜。为了节省开销,外祖母只好搬到小县城里蛰居,家里全靠外曾祖母细心经营,才渡过了难关,也许就养成了平日生活上节约的习惯。

四川虽然经过抗战时大批下江人迁入的冲击,但除了重庆、成都、自贡少数几个城市以外,大部分县城还保留着前清时期的面貌。直到解放初期,新繁全县没有一盏电灯,现代化的光源大概就只有每逢开大会时的煤气灯了。煤气灯倒是雪亮,惹得小孩子很好奇,兴奋,要不就是外公辅导学生上晚自习回家手里握着的电棒(手电筒),除此之外,如果不是月明星稀的夜晚,川西平原上空低低的云层压得四处漆黑不见五指,有时候偶尔一两声远处的犬吠,或者一两声“梆,梆”的打更声音,又恢复了象无边死海一样的寂静。

又是春天的季节,空气里传来油菜花花开的清香,外婆左抱着我,右搂着小姐姐,坐着川西特有的“鸡公车”,依依呀呀地被推出西门的郊外。离西门城门洞外五里,就是川西平原上最大的兰若--龙藏寺。沿途人流如炽,都是一年一度去龙藏寺上香还愿的善男信女们。

龙藏寺坐落在一遍竹林深处,青烟缭绕,大殿有好多重,金碧辉煌,好个气派!第二年春天,县里人便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因为据说龙藏寺已经被政府关了,改建成“荣军院”,荣军院是专门让在朝鲜战场上伤残的志愿军人终老的地方,倒也是一个好落足处。

春天的风儿总是和煦的,轻轻地吹在脸上,温柔地复苏着生命的活力。四野里处处是盛开着的黄色油菜花,蜜蜂嗡嗡地绕在花间。远处郁郁葱葱的竹林,近处淙淙流过沟渠里的流水,我的童年慢慢地消融在流水的逝波中,无忧无虑,几曾知道未来的坎坷?几曾知道父母在成都的受难?

再过一个月,暮春又过去了。夏夜是孩子们最好玩的时光,我们在林子间捉迷藏,在草丛里抓萤火虫。远方荒野处,一闪一闪的磷火,大家都不敢走近,因为白天去玩的时候,曾经看见一个个白色的头盖骨和骷髅,据说是土改和镇反时期枪毙的人的遗骨。

“回来得罗!”外婆点着灯笼把我们吆喝回园子,她坐到竹椅上,我和姐姐也端把椅子围坐在她的两旁,睁大眼睛听她又讲花样翻新的鬼故事。她的鬼故事总是那么吸引人,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她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噗噗”地为我们扇开蚊子,开始了她时而低语,时而急促的情节。

记得有一次她讲的一个故事,真把我和姐姐吓坏了。

她说,前天晚上,当她从园子里回堂屋时,手里拿着的油灯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奇怪!又没有风,她走进堂屋里向旁边黑黑的厢房看去,却看见有个披着长发的女人正坐在外公的写字台边。她想,外公还没有回家,怎么有人在屋里呢?我和姐姐忙问,我们呢?你们还在外面玩耶。她便大声地吼:“碰到鬼了!”,坐着的披发女鬼的身形倏忽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跟着她回屋睡觉时,寸步都不敢离开她。睡在蚊帐里,很久很久,好象还觉得屋子里有那个女鬼。后来,我怀疑外婆想用鬼故事吓唬我们乖乖地睡觉,可是似乎又不象,因为我已经工作以后去看她时,她还一板一眼地给我讲述新的鬼故事,她是真正在自己觉察到的人鬼世界里渡过了平凡的一生。

快五十年了,外婆和姐姐都相继作了古,时事如浮云,我坐在这现代化的异国书斋里,敲着电脑的键盘,周围是通明的灯火,还是这个春夜,往事如枯井里的滴水,声声滴着那久远的记忆。

(2001,新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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