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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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10, 2001 00:53:07: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怎么回事!有病!”王修枫再也忍不住了,转椅鹞鹰俯冲一般,一百八十度大旋转,一对怒目就像两柄流星锤,砸了过来。“我再说一遍。我下个月就要把这个基金申请报告寄出去,还要准备到英国开会的论文讲稿和幻灯片。你总这样 bother (烦扰)我,讨不讨厌!”

陈宏志眼珠盯在别处,避开挥来扫去的流星锤。他特窝火。两天来,他一提回国,老婆就这驾式。“就说十分钟。五分钟?”

“不行!”

“四分半?四分二十九秒?二十八秒?二十七秒?”

王修枫合上眼,头仰在转椅靠背上,狠狠猛呼一口气。

“这样打工打下去,一生和前途全毁了。”

王修枫猛地坐直,“谁让你打工了!我早就跟你说,别打工了,好好学英语,考托福,学一门专业。你听吗!”

“我是学哲学的。你让我去搞计算机、生物,搞得了吗?再说,我英语这个样儿,托福考试根本通过不了。”

“我跟你说过吧?有一个学中文的,在国内都拿到博士学位了。出国后,在社区学院修计算机。一年半,考了微软六个证书,马上就在大学信息中心找到工作了。人家能行,你怎么就不行!”

“我对自然科学不感兴趣。人要呆在自已认为最有前途的地方,如果仅仅为了能在美国混下去……”

“我说你是个懦夫,你就是一个懦夫!这也没兴趣,那也没心思,就当搬运工行!是不是?”

“我的兴趣和前途都在国内……”

女人咽口气,“一次你考核干部回来,跟我说,一个人素质好,干什么都行,素质不好,干什么都不行。你素质好,聪明,有毅力,能吃苦,完全可以在美国闯出一条路来。”

“什么事情都是有条件的,就像你做实验……”

“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下周、下周!就要把这份报告寄走。下下周末,我要去英国开会,要把论文讲稿写好。不管什么事,等我回来后再说! Okey? Get out of here(离开这儿)!”

说完,她使劲一转转椅,面朝着电脑屏幕,后背冲着他,噼里啪啦敲起键盘。陈宏志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她的头发,头发浓,而长,而黑,而亮,披散在两肩和后背,两个肩头圆滚滚的,随着手臂的快速运动,两肋和腰上的凝脂透过薄薄的真丝睡衣对他嘲笑着,嘲笑得太剧烈,因剧烈而颤动。

陈宏志恨自己,回国的是自己,与她何关,打张飞机票就走,为什么要求她恩准?为什么!

前天,副局长来信:本局一处处长拟调人民银行总行,望速归。

速归!陈宏志顿时全身燥热。二年前,他在二处处长任上来美探望妻子,副处长暂代处长工作。半年探亲假满,他没有回去,部里将他免职。他一如既往,继续和部里、局里保持着密切联系。现在,一处处长出缺,局务会决定,如果他能近期回国,局里将报请部务会恢复他的职务。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机构改革,国家机关精简干部数万,中央机关也势所难免。如果不是自己年轻,学历高(硕士),笔头子硬,与副局长有学友之谊,部长曾有过“人才难得”的称赞,肯定“冗员”一位,扫地出门。再国外拖延,这村一过,可就找不着这店了。在美国卖一辈子苦力?!

两天来,他小心翼翼,多次向王修枫提出回国,可王修枫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就强硬顶了回来。他心里很气,你的基金申请报告重要,我回国也重要啊,难道让我在仓库里给你当一辈子搬运工!你是我媳妇,回国大事,不和你说和谁说!和另一个女人说,你能让吗?!好吧,以后决不和你说,这是最后一次,明天,老子一走了之!

他轻轻关上书房门,阻住女人潮涌的思维,轻轻踩着铺着乳白色地毯的半螺旋式楼梯,任地心引力把他拉向坠落,坠落到低位。

房子富丽堂皇,宽敞明亮。两年前,他来美国,王修枫去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接他和儿子。他和她说不完六年离别之苦,道不尽六年相思之恋。突然,她猛一踩煞车,他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到家了!”她大声说。

这是……“家”?他一时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幢三尖顶阁楼、马赛宫式楼身的双层楼房?铺着白得耀眼的方块瓷砖的门前厅,……方厅,电视厅(小影院),餐厅,酒吧式厨房,车房,楼上四间卧房,特别是主卧房,一张特宽特大的双人水床……。这是家?他顾不上媳妇那饥不可耐的神情,找出米尺,好一个方厅,足足五十二平方米,整整是国内那套三屋一厨的面积。他和王修枫连哄带蒙,把和父亲睡惯了一张床的儿子送进了另一间屋。他紧紧箍住瘫软在身上的赤裸肉体,“等我们回国时,卖了真可惜。”

女人朦胧中,“ What(什么)?”

“房子。”

方厅,沿着大山墙根摆了一圈沙发,上方挂着两幅油画,镶着木框,古香古色。一幅是一艘十六世纪的帆船在狂风巨浪中搏斗,倾斜的船身,倾斜的帆桅,倾斜的呼喊着拚命划着桨拽着鼓鼓风帆的众水手。他不太喜欢它。可那个周末,他们去朋友家作客,左邻的一对中年夫妇在草坪上摆了几个案子,出售不久前去世的老父亲的遗物,修枫站在这幅画前,脸颊染着一层红,悄声对他说,她每多看这幅画一眼,就增加一分兴奋。他连价都没有讨,掏出九十九美元买了下来,尽管他知道修枫说的兴奋不仅仅指他俩之间的那种事,也知道这幅画只不过一件膺品而已。现在,他觉得,他就是那个在高高翘起的船头尖上往滔天巨浪里摔去的可怜水手。

另一幅画面也是狂风暴雨,浓墨色的天空翻滚着火焰,霹雳又把黑云和火焰割成一个个小块,怒风挥舞着粗大的雨鞭,抽打着一棵弱弱的小树,画面中间,一个小小的鸟窝笼罩在金色的光中,一对大鸟和几只小鸟紧紧挤在一起,依偎在一起,安详地闭着眼睛。修枫经常立足在这幅画前,用手指着两只大鸟说那是她,指着一只被大鸟紧紧搂在翅膀下只露出棕色小嘴和两只黑眼睛的小鸟,说那是他。一个被女人卵翼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小鸟在拚命挣扎,它不是在与狂风暴雨搏斗,而是与把它搂得再保险不过也再紧不过的大鸟搏斗。

豹子头,闪身奔离草料场,呼儿嗨哟。儿时听过的这句二人转戏词儿直扎脑仁子。她,肯定不会让我走的。只有硬走,心一横!想了一会儿,理性的决心下了又下,就像弹簧压下复弹起,势能一次比一次弱。沮丧,委屈,愤恨,交替袭来,化成一丝倦意。他跌坐在沙发里,往前蹭了蹭身子,双脚罗放在面前的长条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