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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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14, 2001 17:19:22: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旧金山入关,足足等了五个小时,董克永又登上了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 737,一会儿,又降落在洛杉矶。洛杉矶有两个国际机场,究竟是圣·波那迪诺机场还是安大略机场,他至今也没弄清楚。

飞机栽愣着膀子冲下圣·波那迪诺机场或者是安大略机场。机舱内人很少,飞机一停稳,乘客们纷纷站起,背包提物往机舱口运行。他的目的地是达拉斯,而这儿是洛杉矶,略一寻思,拎起随身旅行袋,跟在人群后面。到机舱口时,他按照前面人的方式,把登机牌递给空姐。空大姐(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又把登机牌还给他。他被“转机”的固定思维控制了。

出了登机门,左张张,右望望,不知往哪个方向走。迎面过来一个老头,体形富态,银发亮顶,慈眉善目,颇信得过。他忙过去,递过机票,指指身后登机门,刚从飞机上下来,要去达拉斯。老人家沉思,指指前面,转过身又指指后面,冷丁一偏头,看见近旁的登机门口写着“弗尼克斯 达拉斯”,门口排着一大长队,正在登机,说道:“就是这个门。”

“我就是从这架飞机下来的。”

老人家又沉思起来。机票注明,他在洛杉矶只有五十分钟的停留时间,没时间陪老人思考了,看看方才下飞机的乘客都往左方向走,遂将拎包肩上一背,飞也似追过去,跑了一会儿,又见一股人流迎面小跑而来,略一迟疑,继续往前跑,突然看见地面上有传送带在运转,稀稀拉拉有人站在上面,他跳上去,一边让传送带运自己向前,一边跑,跑了一会儿,他站住,前面大厅空空荡荡,根本不像有人登机的样子。

董克永就觉脑袋像汽球正在被充气,一下子胀大了无数倍,立在厅中,呆若木鸡。

有人和他说话,腔调很怪,他只听见音节被跳跃着大大拉长的最后一个单词“……man?”转头,见是一个中年黑人,高大肥壮,一张粗黑的胖脸,满是手掌般厚的胡茬子。

黑人又说话了,这回他听清了,黑人问他,你正干什么呢?

他有点恐惧,胳膊不由夹紧了肩挎的旅行袋。“我,我正在找飞机,达拉斯。”

黑人又说了一句话,话像跳迪斯科,他连个音节都没听清楚。愣呵呵的。

“你是白痴?长了个鸡脑袋?”黑人说着,从上衣兜出一张卡,摆在他眼前,往长了比比,指指大厅外的飞机,“上机,给你的。没它,你上不了飞机。你明白了?”

董克永觉得这个人不大像歹徒,半张着嘴,愣愣瞅着黑人,脑细胞急速运转,突然,他明白了,黑人要他的登机牌。他急忙去掏兜,机票、护照、登机牌和一张美元一把全掏了出来。黑人见状,伸出大黑手,拽住美元的一角,“钱,给我的?”

他再次惊恐,这是出国前托人换的一张百元大票,刚入美国国门就被抢了。想喊,又不知该喊什么,空荡荡的附近没有几个人。更怕他给他一枪或一刀。让他抢去,心又不甘。

黑人突然“哈哈”开心大笑起来,松开美元,拽过登机牌,扫一眼,迅疾拉了一下他胳膊,“跟我来。跑!快,快!”

他这回听懂了,跟着黑大汉,朝相反方向跑去。跑了一会儿,黑大汉截了一辆机场电动巡车,几乎是把他抱上车,又是一阵爆豆般迪斯科式语言。司机也是一个黑人,迪斯科式的答了一声,车身一挺,迅速朝前驶去。他向黑大汉挥手告别,黑大汉扬起胳膊回别,他猛地看见黑大汉上臂绣着巨蜥,巨蜥摆头摇尾,吐着长长的信子,扑向猎物。

巡车发出轻微的类似国内救火车的叫声,厅内行人纷纷让路。当他跳下车,跑到登机口时,验票小姐正要关门。他呼呼气喘,又坐在了方才的座位上。原来,他不必换机。

737 被牵引车缓缓牵离了登机舱廊。他摸出手绢,使劲擦着源源往外涌的汗水,腿肚子发抖,头昏脑胀,疲惫不堪,情绪十分低落。当飞机再次降落在亚利桑那州首府菲尼克斯(直译凤凰城)时,他仔细问明白了不倒机,屁股连座都不敢离。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再次起飞,此时正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如果不出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呢。他困,想合眼,想睡,可怎么也睡不着,涩涩的眼皮像被无数根棍支住一样,就是合不到一起。飞机越爬越高,大地片片浅灰,片片棕褐,清一色的干枯,贫瘠,荒凉,哪有中华北国之夏的点点绿意,艳艳浓装!为什么要出国,我来美国干什么来了?就因为张红在这儿?

达拉斯以满地的明亮阳光和整天的蓝色焰苗迎接了他。他谨慎地询问了邻座,直待再清楚不过这就是达拉斯,机票写明的终点站,这才随客流流出了机舱,流出了出机走廊,流……,啊,张红!他快跑几步,挤出人群,目光和眼神紧紧与她拥抱、猛吻。她也是。

“饿吧?”取了行李,二人坐下,张红关切地问。

他拿起妻子的手,夹两掌中间,轻轻磨转。“飞机从北京起飞,我突然感觉,来接我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两个人,那个是男的。”

张红立即摇脑袋,“不听,不听。没好话。”

“我一下飞机,你递给我五百美元,指指那个男的,说:‘怎么回事,你应该明白。五百美元,就算我们没白婚姻一场。’”

张红抽出手,指头狠狠戳在他脸上,“给你五百美元,美的你。夺了你的行李,身上背的,照屁股狠踢一脚,滚!”说完,手又伸进丈夫两掌之间,使劲攥着。

董克永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俩,“吻一下?”

张红含笑将头搭在男人肩上,“等不及了?”

两人无话,谁都能听到对方心脏的跳动,体会到血液的流动,测量到激素的浓度。

“该回家了吧?”坐了一会儿,短衫短裤,他受不了这袭人的冷气。

张红半垂下头。她不是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女人。半晌,“去棕林的公共汽车明早七点从机场发车。”

早在他拿到签证不久,张红就在信中含蓄地提到,棕林市距达拉斯很远,租车要一百多美元,而从机场去棕林的公共汽车只有早午两趟。机场附近的旅馆也非常贵。

他完全理解。上大学时,从哈尔滨到北京,为了省五块钱,他把坐号卖了,硬在火车上站十八个小时。半夜,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坐地板上迷糊一会儿。每次回家往返,他都带一个棉坐垫。

“饿了吧?”妻子又问。

他猛闻到一股特殊的油煎香味,口水止不住往嘴里灌。飞机从菲尼克斯起飞不久,开晚餐,一大盘西餐,他只吃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硬面包,其余的一叉子没动,全还给空姐了。他点点头,“入乡随俗,看看美国饭什么样。”

“有热狗、汉堡包、披萨、三明治,吃什么?”

他特爱吃狗肉,“那就吃热乎乎的狗肉吧。你什么时候到的?”

“上午九点半。真饿了。”

她一整天没吃饭!董克永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默默推着行李车,跟在张红后面,他兜里有二百美元。出国前,朋友们、同事们问他需要什么。他说,什么都不要,钱!大伙齐份子,加上父母、亲戚的,托人换了二百美元。

进了快餐店,他们站在玻璃柜台前,张红问:“来两个?”

一个热狗一块美元九十九美分,合人民币四块多钱,相当国内两天半工资。“三个。一人三个。”

“两个足够了,还有饮料呢。”

“要吃,就好好吃一顿。”

张红笑了,“这是美国最便宜的了。快餐。相当于南岗市场的小吃。”

南岗市场,哈尔滨市最著名、最繁华的商业小区之一。全国颇富盛名的秋林公司就在那儿。

闹半天,所谓热狗,就是面包夹香肠,只不过香肠是热的,又放了一些“佐料”,夹几丝菜叶,两片酸黄瓜,还有元葱。他飞快吃完了热狗,饮料却没喝几口。他不喜欢黑色液体(可口可乐)那种怪味。

张红把自己的给他一个,他不要,说吃饱了。

女人瞪他一眼,“进步了,跟老婆装假。”

他笑了,接过来,一口咬下来三分之一。从打北京上飞机,心里就一直嘀咕跑一趟美国值不值得,睡没觉,饭也没好好吃。方才两个热狗,刚够个半饱。

餐馆里吃饭的人很少,全然不像国内饭店饭时的嘈杂、人头攒动。张红慢慢吸着饮料,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家里都好吧?”

他汇报完两家的情况。张红问:“北京碰见谁了。”

“王修枫、晓平、克明、鲁鸣、赵霞、张晓妃,还有……,在北京的都会了。在王修枫家吃的饭。每人给我拿了五块钱。”

“修枫现在怎么样了?”距上次来信已经三个多月了。

“搞了个对象。聚会没去。哲学系的研究生。吃饭时,她妈风言风语,好像不大同意。张晓妃私下和我说,那小子家是农村的,特困难,说长得挺好,高个。有才,大学生时,就在杂志上发论文。”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吃苦。修枫那个犟劲,她看好了,她妈别不黄。”

“我在北京呆了四天,晓平几个哥们陪着。大伙对王修枫挺惋惜。凭王修枫的条件,长相,个头,家庭,找个政治局委员的儿子都没问题。找个农村的,以后这个亲戚来住几天,那个亲戚来住几天。小时候,我们邻居……”

张红嘴一撇,“你们汉子呢,心眼这么小。毛主席、邓小平、胡耀邦,都是农村出来的。唉董克永,你该不是吃醋吧?”

董克永一本正经地,“我还有自知之明。身材矮小,学习一般,对王修枫有心,也只是动动心眼,不敢抄弄,抄弄抄弄你还差不多。”

张红迅速伸过手去,拧住男人的腮帮子,“你说我配不上你是不是?”

董克永故意看看四周,“人家都看你呢。”

张红脸一阵桃色,拧着他不放。他心大动,醉在女人手传过来的浓浓的意里。

从光明往外看,只有黑暗;从黑暗往外看,除了光明没有别的。后半夜的达拉斯,候机大厅的窗玻璃还是滚烫的,这热是从黑暗那儿来的。大厅里冷意逼人,亮堂堂地冷,光明明地冰人。他先把前胸、大腿、膝盖靠到玻璃上,暖了,再转过身,后背、臀和小腿肚子贴上去,看着寂静、略显空荡的大厅。绕地球跑了一百八十度,一切都倒置了。他打开行李,取出长衣长裤和皮鞋。张红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拿出一条线毯,盖在她身上。推着行李车,进了洗手间,换下短衣短裤和凉鞋。

他两眼睁不开,又不敢睡,担心东西。他想到外面转转,远远地看一看达拉斯鬼模样,也不敢。据闻,只要推着两件行李和背包到了候机大厅外面,说不定什么时候腹上就挨一拳,或者一支枪突然顶在腰眼儿上。

“你睡会儿,我看东西。”张红也睡不实。

“算了,”他说,“咱俩唠嗑吧。”

“唠什么?”

“爱情啊。”

张红笑了,打了个大哈欠。“说吧。这一年,我管不着你了,都有什么花花事儿?”

“那么,说钱吧。我这趟来,总共花了多少钱?机票八百八,你来接我的车钱,明天咱俩的车钱。”

“一千多。凑整,一千美元。”

一下子干掉了老婆奖学金的三分之一!他,应该是家庭顶梁柱的男人,心忽地沉重起来。窗外的黑暗携着热能,悄悄透进来。

张红掖掖线毯,见董克永心事重重,说:“别心思了。你来了,比什么都好。钱是人挣的。再有一年,硕士毕业,一切都好了。”

董克永看看腕上手表,凌晨两点。“你睡吧。我睡不着。”

一个大个子黑人警察过来,腰别手枪,悬挂警棍,站在夫妻面前,看看男人,再看看女人,定睛在线毯上,“你们干什么的?”

董克永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着妻子,不知说什么。

“我们刚下飞机,等明早去棕林市的公共汽车。”张红说着,踢踢脚前的行李。行李上绑着标签。

警察右手按在枪套上,弯腰,左手拿起标签,看了看,直起腰,脸上遂有了笑模样,“欢迎到美国来。”走了。

张红叹口气,“他把我们当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有家。却归不得。在这热乎乎的夏季黎明前,他们熬在冰冷的候机大厅里,等待着天边透出亮来。天整个浪,不露缝地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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