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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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15, 2001 18:31:56: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凡是朋友,都说董克永有大将风度,举重若轻。其实他的心思很重。正如其姓,重被轻飘飘、细弱的草盖住了。小夫小妻地球这端那端分居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早已像大兴安岭晚春的干柴棒,轻轻那么一擦,蓝火苗子就腾腾以燎原之势窜了起来,却在冰冷的达拉斯候机大厅蹲了这第一夜!

大灰狗(长途公共汽车)上了高速公路,一串响屁,把达拉斯崩得后边远远的。福儿·沃思(达拉斯西邻城市)巅胸拧腚嬉脸迎来,大灰狗一个蹁踹,就瘫歪到后边叨气儿去了。张红靠着他,蹭了几下,蹭出一个小窝般舒服的地方,腿上盖了件上衣,睡着了。车窗热热的,有点烫手,车里流动的,却是波波冰凉。他睡意沉重,头疼欲裂,就是合不上眼,睡不进去。这是什么地方,这么荒凉,内蒙古高原戈壁滩似的,远方光秃秃的山,近前一片片枯黄的干草甸子、褐色石沙,偶尔几株低矮干瘦的老树,围着铁丝网,一群群干黑土堆,近了,细看才发现是牛群,不动不鸣,不饮不食,偶尔旧灰布片似的一块儿水,不见一个村庄、一户人家、一个活动的人,只有一阵阵飓风挥出记记长勾拳,灰狗仓惶逃窜。

他脑子里闪出了轻工研究所的老所长,闪出了铁哥们大宫,闪出了科研组的张张面孔,那么有前途的课题,得之不易的经费,闪出了松花江,太阳岛,防洪纪念塔,闪出了道里的小笼包子,南岗街角的油条豆浆,道外的朝鲜狗肉馆,王氏烧鸡,秋林的大列巴(面包)和香肠,啤酒,烤羊肉串。起早匆匆吃了两个面包圈,喝了一杯咖啡,那点卡路里早随一呼一吸被冰冷的空气吞噬了。到美国干嘛来了?

张红动了一下,稍微换了个姿势又睡着了。他感觉到了女人那肉嘟嘟的腰身,壮实的臀腿。她说了,明年硕士学位一到手,立即跟他回国。国内课题先让大宫领人做着,自己在美国遥控。他盘算起买回国礼物的事来。这儿个,那儿个,临行前,他(她)送了东西,他(她)凑了份子,他(她)请吃饭,他(她)帮忙托人办护照,回去都要一一补上……。眼涩、头疼、胃饥的感觉一点一点消失了,轻松起来。

“你没睡会儿?”张红彻底醒了,使劲跺跺脚,举起双臂往下抻懒腰,颤微微一对胸立即凸了出来。

他抻长脖子环顾前后左,几个乘车人都耷拉着脑袋,或者歪着脑袋迷糊着,遂环臂搂过女人,拥在胸前,张红顺从地斜了身子,头枕在男人的右胸上。他拉过上衣,盖住自己的胳膊和女人的中部,右手撩起妻子的下衣襟,缓慢而坚定地往上探,停在象征着丈夫权力的地方,轻轻揉捏着。头伏在她浓浓的齐颈短发上,闻着淡淡的洗发膏香味,下巴蹭着她细致、丰而圆润的脸蛋。他俩大学三年级处对象,毕业不久即婚,两年婚姻,满打满算,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超过三个月。他的学习成绩一般,毕业分回了哈尔滨。张红的学习成绩女生里面排第二,算上男同学,也是尖子,毕业留京,在医科大学做助教。助教当了两年半差一点儿,随飞机昂首直刺蓝天,来到美国。

车身一挺,速度顿减,张红立即抬起身,朝外看去,蹬蹬跑到前边,和司机说了几句话,又快步往回走,手向着丈夫一压,“到家了,准备下车。”

大灰狗在一个街口停下,卸下了他们的行李,又朝前驶去。看过几部美国电影,董克永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是一个城市。清一色的平房,电线杆子紧靠人行道,满条大街空荡荡,别说人,连只鸡连条狗都没有,脑袋一扬,视线出了城。车水马龙在哪?摩天大楼在哪?灯红酒绿在哪儿?瞅着,比中国一个小县城还冷清,还萧条。

张红:“你看着行李,我去取自行车。”

不一会儿,她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两人舞舞扎扎,满头满身大汗,嘴里冒烟儿,拐到了一趟淡灰色大平房子前。房子一溜窗户一溜门。张红打开右数第三个门。

外面看不起眼,里边却别有洞天。干干净净一个大方厅,一张长沙发,一张茶几,靠墙一台电视。董克永放下包,搬进行李,环顾一周。厨房,炉台光亮,地板铮亮,墙上一排明棕色柜橱。炉台旁立着一个大铁柜,他拉把手,开了,一股冷气扑到脸上,里面装着水果、蔬菜和大小瓶子。“嚯,冰箱!”那时,普通的中国老百姓还没见过冰箱什么样呢。

张红弯腰拿出一只塑料桶,倒了一杯水,递给丈夫。董克永喝一口,舒心地凉,甜丝丝的,一饮而尽。女人微笑着看他。他放下杯,抱住妻子,妻子也紧紧抱住他,有点抖。他们忘情、忘我、忘他地吻着。四只脚不由自主地挪进方厅,挪进短短的走廊,朝向卧房。

路过卫生间时,张红挣了一下,“你先泡个澡吧。”

从到北京,六天没洗过身子,汗水、灰尘一层拌一层,不臭气熏天才怪。他脱光,走进浴缸,投身于热热的水中。哇,浑身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快意,后脑勺枕着缸边,看着水中赤裸的身体,棒儿一般支起的,有点不好意思,用毛巾遮住。

张红洗了两只苹果,一串葡萄,切了三个桔子,嗽了一通口,忽觉屋里静得出奇,抬头细听,卫生间里悄无声息,忙走过去,开门一看,丈夫躺在水中睡着了,下体处盖了一条毛巾,随着呼吸,蝴蝶抖翅般。

天下事总是无奇不有,无意之中造就了大至国家小至个人的悲剧或喜剧。德克萨斯中部大平原婆劳克得湖畔一个牧场主,八二年临终时捐赠五万美元给阿佩大学动物系,指定用于资助一名国际学生(外国留学生)。阿佩大学在美国三千多所大学中,至少排在最后十名之内,从来没招收过外国学生,动物系也从来没培养过博士,也从来没有外国学生申请来留学。三年过去了,突然飞来一封邮自中国的留学申请信、简历、学习成绩单、学士证书公证复印件,名字叫张红。这个叫张红的女孩儿在信中写道:张红在中文里是“幸运开始”的意思。可惜托福成绩太低,五百一,也没有考计阿姨(GRE)。为了把钱派上用场,动物系主任征得校长同意,同意录取,每年资助一万一千美元(捐款的四年利息已近两千美元),来后补考托福和计阿姨。

一般来说,女人都是语言方面的天才。王修枫就是,本科、硕士、博士都是在中国读的,可到了美国,下了一年多功夫,除了说话带点口音外,用英语教学、写论文 perfect(完全胜任)。这也是她能从众多的美国人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重要条件。可张红哪方面都是女人,就这一点不行,托福考试总在五百分左右晃悠,又急于出国,翻开那本厚厚的《美国高校简介》,也不看人家要不要外国留学生,一把翻到哪页,申请信就依次邮过去。那些名校,不是婉拒,就是沉了太平洋。那个星期,董克永出差到北京,张红随他住进了轻工部招待所。星期二,她有课,上完课回教研室,赫然发现了一封厚厚的美国来的挂号信。撕开一看,系主任亲自签发的邀请信、IAP-66表、大学简介、动物系简介,简直惊喜过望,回宿舍翻开世界地图册美国页,沙里淘金般找遍了德克萨斯州,也没看到棕林这个地名。不管它了,什么名校不名校的,能出去就行。于是,董克永公事也不办了,和她一起拜这个拜那个,送礼打点,办护照,签证,置办行装。那时,是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思想状况最好的时期。大学毕业,人人想的都是报效祖国,致力“四化”,学习知识,出国只在极少一部分人群中有点温度。所以,大学审批、主管部门审批、签证都比较容易,加之,当时的社会风气也比较好。一个多月,张红就到了美国。

那个时代,人们是从电影里认识美国的,纽约、洛杉矶、华盛顿特区、旧金山、芝加哥,忙乱、喧嚣、繁华、枪战、吸毒、妓女,似乎整个美国都是这样。张红到了棕林市,没想到它是这样的小。纵横十余条街,四五家杂货店,八九家餐馆、酒吧、夜总会,慢跑一个小时,面前就是辽阔的草原和沙漠,连树都很少;这是一座大学城,一万余人口,百分之七十是大学生,许多教工和服务业人口住在两个多小时路程以外的福儿·沃思、达拉斯、艾比林,假期一到,整座城就死了一般。不过,这也好,她满高兴地想,肃静,治安好,消费低,可以煞下心学习。

很快,她就遇到了难题。一是语言。那种连哼带呜拉的美国南方英语,与她学的英国牛津式英语简直就是两种语言。她到达拉斯的当天,看见大厅里一个大胡子白人两手抻一张纸,写着 WELCOME HONG ZHANG(欢迎张红),就走过去,自报姓名,大胡子说了一句话,她愣呵呵地,硬是一个单词没懂。听力本来就差,成天滚在南方英语堆里,托福考了两次(GRE 免了),离五百三总差那么几分,每次都是听力答题丢分太多。二是钱。奖学金一万一,可去了学费,这费那费,两个星期实际到手只有 115 美元零几毛,平均每月 250 美元。来之前,系里代她租了这套一室一厅一厨,每月租金一百七(包括水电费),租期签约两年(否则,大学一开学,租金马上涨到每月三百多)。满打满算,每月就剩八十块,东西贼贵,除了吃饭,什么都不敢买。

第一晚,大胡子(系里的技术员)把她扔这儿就走了,好在系里在他屋里放了一只大水果篮和一只大糕点糖果盒,算是有了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饭。屋里除了冰箱,什么都没有,好在她从国内带了一条毛毯,铺在地板上,嫌硌,把所有纺织品全铺上了,也好在四月底的德克萨斯已经很热了,晚间什么都不盖也要不停地冒汗。

第二天上午,系主任,也是她的老板、导师,亲来探访,中午请她吃了一顿泔水煮面条加大虾(后来才知道,这是著名的意大利虾面,一盘二十多美元呢),饭后,开车在城里转了两圈。下午,带她办入学手续,参观系里、实验室、校园,又通过秘书补助一百美元做安家费。这使她非常感动。从系里出来,步行十五分钟,去商店买了一张泡沫垫扛回家,算是又有了床。由于学校马上就要放假了,开学要等九月份,无课可上,她就到老板实验室,干起了技术员的活。一周后的某天,她在校园的板报栏上看到一张启示。某毕业生马上要离校,现有单人床一套,桌一,椅二,电视一,自行车一,以及其它生活杂物,有兴趣者,请电话联系,免费奉送。她立即打电话。做好事者是个混血姑娘,大学毕业,在乔治亚州找到了工作,过两天就要走,这些东西她已经用了四年,不值得雇搬家公司运过去。再说,富裕的父母有钱给她买一套新的、新款式的家具。扔吧,是要付费的,不如免费奉送。姑娘不错,见她没车,让男朋友借了一辆小型货车,一车给她送了过去。有了这次经验,她留心看板报栏,类似启示很多,于是,沙发有了,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十四寸黑白电视换成了二十一寸箱式彩电,餐桌、烤箱、椅子、台灯等等等等,全有了。特别是电视,当时国内刚开始有黑白的,她一下子就看上了彩色的,十一个频道呢。后来,又有一个小伙子送给她一台半成新的空调机,并帮她装上。公寓窗上设计了安装空调机的地方。这地方,夏天没空调屋里简直呆不了人。安上两天,公寓管理员让她登记,一问,安空调,每月要另缴电费五十美元,吓得她马上请管理员帮忙拆了下来。虽然家具都是旧的,但比起国内住集体宿舍,一无所有,她满意极了,学习特来劲儿,门门得A,给老板干起活来也特卖力气,加之脑袋较活,系主任兼老板对她特满意,时不时称赞几句。所以,她写信给董克永,把阿佩大学、棕林市、德克萨斯州、美国猛一顿夸。

当董克永得知,夫妻俩每月的花销只有八十美元,张红给他买机票的八百八十美元是从老板那儿借的(老板是从科研经费里出的,后来找个借口抹了。由此可见德克萨斯人的豪爽),可就坐不住了。这么个屁大的地方,又是假期,根本无工作可干。他拿的 F-2 签证,又不允许工作。明年回国,兜里一块美元没有,干啥来了!

张红上班去了,他漫无目标,各处转悠。忽看见一个老太太剪草坪。看外表,老人家的年纪和自己奶奶差不多,掌握不住割草机,草剪了个歪七扭八,曲里拐弯。他心一动,走过去,“我可以帮你做吗?”

老太太停下割草机,看着他。

“我刚来这里。我说,我可以帮你干这个活吗?”

美国老人十分反感这种话,这意味着他(她)们太老了,不行了。也许,她确实太老了,也也许,她看这个矮个子东方人不像嘲笑她的样子,遂点点头,把机器交给他,并教他怎么用,然后,站在路边看着他干。

这死地方,真他妈热,推着割草机刚走了两个来回,就汗流浃背了,看看,前院老太太刚才干了大约四分之一,后院还有一大片呢。好有点后悔,不认不识的,当什么雷锋?可是,既然充大了,就得把活做完。整整干了一个多小时,就在体内可以被蒸发的水分只剩下最后一滴时,最后一棵草被剪断了。

“想喝点什么,年轻人?”

这时才让干活人喝点什么!“ All right(好吧)。”

老太太瞬间一怔,回屋去了。他这句话说得太正式了。

老太太给他一听可乐,凉凉的,显然刚从冰箱拿出来。他喝不惯这东西,可又奈不住渴热,只好喝了一口。哇,这么好喝,凉凉的,爽人肺腑,甜甜的,提神,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一口下肚,浑身舒坦。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上,嗝咙,一股碳酸气从胃里直冲出来,热啊,渴啊,疲倦啊,一下子全没了。

老太太递过来四张钞票,四张钞票捻成扇状。“我割了一些。要不,我会给你十五块钱的。”

董克永后退半步,双手直摆,“不,不。我只是帮你。看见你,我想起了我奶奶。”

实际上,这又是一句不恭之语。老人家没在意。“你已经帮我了。这是你应该得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周来帮我割一次草。还可以帮我施肥,杀虫。每次我付你十五美元。”

董克永想想,接过钱,一张十元,三张一元,“是的。我下周来。”

老太太笑了。年轻人回答“ Yes ”,就像她命令他下周必须来一样。

这给董克永一个启发。一个老太太,一个月就可以从她那儿挣六十美元,如果多几个老太太,不就挣大钱了吗。可是,顶着大毒日头转了两个多小时,有草坪的人家极少。这地方太干太热,水很贵,绝大多数人家不想为草坪浇水花费太多。

他还是又找了两个事儿。一家酒吧,假期关闭,主人去了达拉斯,请人每隔一天给前后院的小树浇浇水,每两周室内清扫一次,喷喷杀虫剂等,每月一百二十美元,到八月底。还有一户人家,要外出数把个月,请人照看一下家,屋里有几盆花草,要浇水杀虫,院子里的树和花浇水,把路旁信箱的邮件取回屋里,付电话和水电帐单,喂两只猫和清扫猫溺猫屎,每天八美元。和人家商谈时,他虽然英语结结巴巴,多次答非所问,主人们并不计较。对方条件只有一个:遵守诺言,不要临时变卦。

张红中午回家吃饭,听董克永一说,“我怎么不知道?要知道,我早就把这些钱挣来了。”

董克永心情顿好,下午提笔给朋友们写信,信中写道:美国遍地美元,就看你找不找。


他正品着往日的滋味,张红从实验室回来了。“谁来了?”

“陈宏志。这家伙,为了挣钱,什么事都干。你看。”他指指电视旁的录相带盒。

张红拿起来,一个东方少女,裸乳,袒胸,露腹,光腿。

“晚上到跳蚤市场推销淫秽录相,让我堵住了。请来喝了两杯。”

张红手一扬,少女摔到地板上,一声惨叫,“修枫肯定不知道。”

“肯定知道。别把谁看成圣人似的。唉,你还记得吧,我在棕林给人家剪草坪,看家,喂猫吧?”

“我现在真后悔,当时逼你学英语、考托福、读书就好了。现在,谁叫董克永,后边也得加上博士两个字。”

董克永打开录相机。张红一看画面,一声尖叫,跳过去关掉电视。“要看,你就自己偷着看!”

董克永看着妻子,“陈宏志和王修枫一个星期至少来三次。陈宏志告诉我的。”

修枫……?张红心中顿生出偶像破损的感觉,隐隐做痛。她狠狠瞪他,“要学,学正经事儿。你和修枫同班同学,还是个汉子,人家是北大博士、美国教授,老板,学学人家这个!”

董克永笑嘻嘻地,嘻嘻笑里又有几丝几缕冷笑,“她是女人,她的本事我想学也学不来。”突然,趁张红不备,一把抱住她,死死抱住,嘴凑到她耳根,“你学学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张红就像那些大白鼠,挣扎了一会儿,见男人执意不松开,只好放弃抵抗,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但人毕竟比鼠的进化等级高,处理事务时,总要给自己保留一点有利条件。她扭扭身子,避开他的,说:“戴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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