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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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16, 2001 18:36:13: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车下了十八号公路,一进布鲁瓦德环形公寓区,破败、零乱和肮脏扑面而来。这是新不伦瑞克有名的贫民窟。

路是单向的,各家各户及来客的车只能停在路右边,停得乱七八糟,有一辆锈迹斑驳的破车几乎停在了路中央,如果过来一辆宽车身的美国车,根本就过不去!一个大垃圾箱旁堆着一堆搬家丢弃的旧沙发旧床垫子烂桌破椅,几个白人、黑人正在一件件翻着,比划着,找到中意的就往家里抬。路两旁的窗口里传出一片男人吼女人叫孩子闹以及音响、乐器、电视发出的嘈杂声。草坪上的草高高低低稀稀疏疏,东一簇西一撮,只见黑紫不见翠绿,衬着片片发白的泥土。一群小孩追赶着一个足球。一个男孩飞起一脚,足球唿哨着,擦着前挡风玻璃从路这边飞到了路那边,小孩们就象没看见路上有车一样,夺着、抢着从车前穿过。陈宏志猛地一踩煞车,使劲而短促地按了一下喇叭。一个小白孩把脸朝向车窗,眼睛睁得圆圆的,两个大拇指塞进两耳孔里,另八个手指做前后煽风状,大张着嘴,伸出舌头,舌头上下摆动,“啊-啊-啊”地叫,上半身一左一右摇晃着挡住车,足足有一分钟,小白鬼才一边做着鬼脸,一边跑过去了。

王修枫轻轻拍了一下丈夫握方向盘的手,“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车往前行,儿子直起身,指着一幢黑不黑红不红的小砖楼,“妈妈,董叔叔张阿姨为什么住这个穷地方?穷死了!”

儿子越来越瞧不起穷人,这让陈宏志很不舒服。“爸爸小时候更穷,房子是土的,房顶是草,窗上没玻璃,糊纸……”

“我妈能挣钱。你不能挣钱。”

王修枫敏锐地发现丈夫脸红了,忙训斥儿子,“爸爸为了这个家,丢掉了前途和事业。你愿意爸爸回国挣钱,你和妈妈在美国吗?”

陈宏志面色冷峻,盯着前方窄窄的道路。女人是教授,自己是搬运工,老婆能挣钱,自己不能挣钱,连儿子都瞧不起,遑论外人。他下了决心,哪怕仅仅为了一点点虚荣心,也要回国。处长,副局长……

张红、董克永住在 23 号楼 B 门一层右侧。刚到楼大门口,儿子安迪飞跑上前,房门上一顿拳打脚踢,正要逃,房门开了,被董克永一把抓住,紧紧搂着,左脸右腮,亲起来就没完。

安迪挣扎着,“臭,臭,嘴臭!”

王修枫硬把儿子拽出来,瞄一眼齐齐整整、把门口堵个严严实实的人群,“哪有一点干爹样。见着孩子就逗。”说着,搂着儿子肩头,一步迈进屋。

张红从厨房探出头来,向她摆摆手,冲安迪叫一声“儿子”,又朝陈宏志点点头,伸出食指,指指厨房里面,头又回到厨房里去了。

先来的客人们同王修枫寒暄起来。陈宏志手里捧着一瓶酒,目光越过王修枫略有点下削的左肩膀头向他们看去,脑子里有关这些人的档案依次打开了。

蔡功:南开大学毕业,理学硕士,来美前任北京工业大学讲师,现在物理系读博士;蒋云:蔡功之妻,北京第二医学院卫生系毕业,医学学士,来美前在宣武医院妇产科做主治医师,现在本市一家台湾人开的车衣厂(服装厂)做裁布工人。

黎里立: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史学硕士,中央教育学院讲师,现在一家西餐馆做二厨,经常在纽约的《世界日报》家园版发表关于吃的文章;于卫红:黎里立之妻,北京医科大学医学学士、医学硕士、医学博士,现在医学院生殖生理系做博士后。

林飞宏:吉林大学数学系计算数学本科毕业,吉林大学计算机系硕士,中科院计算机所博士,其开发的一套电脑软件曾获中科院三等奖,现在IBM电脑公司在本市的一家分公司任电脑程序设计员;李燕,其妻,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硕士毕业,来美后曾任餐馆包外卖小姐,制鞋厂制鞋女工,化妆品公司推销员,家庭保姆,去年通过托福考试,现在新大计算机系读硕士学位。

还有一位,个子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站在六人之后,盯着王修枫。不认识。

这些人与王修枫真诚地握手,真诚地客套,真诚地交谈,真诚的笑容满面……。

这些人与王修枫握完手后,凡是能够得着与站在妻子后面的陈宏志握手的,就和他握一下手,说声“你好”;够不着,就朝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陈宏志看不到妻子的脸,他能感觉到,能想象到她的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在这所大学的中国人堆里,王修枫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同美国人比起来,她也是相当出色的。看其履历:中国最富盛名的北华大学生物系理学学士、理学硕士、理学博士,副教授,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访问学者,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后、助理教授,现任新泽西州立格罗斯大学生物系终身副教授;洛克菲勒基金会、联邦政府某部门每年提供给她十八万美元科研经费,建立了北美一流的实验室,手下有两名博士研究生、两名博士后、一名技术员、半个秘书(女的,与另一个教授合雇的);五月份,又获得了五万美元的全美优秀副教授奖励基金;在享誉全球的《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论文,一篇是她与博士后导师一起发表的,一篇是她做副教授后独立发表的,美国人说,能在该杂志上发表一篇论文,就是全球第一流的科学家了。当然,她是不会对什么人保守这些“秘密”的,再加上张红那只常常热情吹奏的喇叭,她在校园内就更加知名了。

有两个人干脆就堵在门口,同王修枫聊了起来,他们很关心王修枫那笔副教授奖励基金怎样支配,另几个人也站在旁边助听,似乎是关心她的实验、论文、科研经费,也似乎是在欣赏本来就长相不错、很有风度临行前又经过刻意打扮的她本人。

这弄得陈宏志很尴尬。退,退不出,他背靠着朝里开的门。进,进不得,人们把进屋里的空隙全挡住了,他只能站在妻子的背后,站在妻子因挡住了从对面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而形成的暗影里。

这使他的心情迅速坏下去。他决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平日里,别人称赞妻子,他也挺自豪。“夫妻还分什么彼此!这是我的光荣!”可是今天,他觉得有点太过分了。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了,他只是作为夫人的影子而存在于留学生圈子里,存在于美国知识界的聚会中。他的哲学,他的处长职务,他曾有过的权力,他本人,完全不存在了。他觉得自己象粒灰尘,象一丝二氧化碳,于人无益,也无害。

他有点忍受不了了,他想大喊一声,返身冲出门外,去拥抱傍晚灼热的气浪;他想打倒面前的这批人,冲进屋里去。但他必须忍受。他拚命地转移着自已的注意力。眼前张红的这个很简陋的家变成了那幢座落在市中心的豪华会议大厦。

北美生物学界每年举行一次非正式聚会。今年轮到王修枫所在校系做东。系里租了该市最高级的会议大厅做会址。租金不是以天计,也不是以小时计,而是以分计。每分钟租金一百三十五美元。会议的当天晚上,按照传统,每个当地的出席者都要带上自已的配偶和孩子去参加晚会。

陈宏志到美国一年多了,第一次穿上从国内带来的那套高级藏蓝色西装、雪白衬衣、嵌着宇宙星空的藏青色领带。出家门时,王修枫看着他,有些动情地说,她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才华横溢的陈宏志,要求他紧紧搂她一下。他们来到会议大厅,陈宏志为建筑物之雄伟豪华,晚会来宾的着装风度高雅之气势,所折服,所震颤,所……莫名其妙的抑郁。进入大厅后,王修枫就不停地与这个握手,与那个相见,寒喧,开玩笑,甚至还调一点情。他和安迪跟在她的后边。她向他介绍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头衔,本来对记人名、特别是名人人名有着“特异功能”的他,没过十分钟,就不知谁是谁了。他晕头转脑,稀里糊涂,与王修枫嘴里吐出的一个个人名握手,点头,微笑,反反复复说着“见到你真高兴”,“我也很高兴”。几乎每个人都要当他的面称赞一句“你有一个多么能干、漂亮的太太”。“小心点看护好你的太太,别让他人夺走了。”他渐渐注意到了,王修枫只向别人介绍“这是我丈夫”,没有包括他的名字,别人与他说话,同样也没有包括他的名字;更没有人问他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干什么的!我的名字就叫你妻子的丈夫,我的名字就叫“我丈夫”!他想喊,想叫,我是一名搬运工,浑身又脏又臭、汗酸气冲天的搬运工!他喊不出,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不会有人听他喊,他不存在,他只是王修枫那个散发着高级香水味、俗不可耐地媚笑着、裹在七百美元高级时装里的女人的一件饰物。他喘不上气来,仿佛浑身上下有无数条蛇,无数只蚂蚁在蠕动,爬,叮他,咬他,他感觉音带哑了,耳膜破了,手臂上的筋断了,他拚命地控制自己,不让最后一点意识消失殆尽……。

他的手被蛇咬了一口,他激凌了一下子。王修枫用手指甲狠狠掐着他的左手心手背,“你的表情就不能自然一点?!”“你怎么看起来像谁欠你多少钱似的!”“看你那副尊容!”最后她叹了一口气,“你还不如安迪。狗尿苔上不了金銮殿,到那边歇着去吧!”他坐在临街靠大玻璃窗的沙发上,特别特别的疲惫,胃一个劲儿地往上翻。对面靠墙的大长条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各色各样的精美食品和饮料、酒类,他没有一丝胃口,尽管他还没有吃晚饭!因为他下班后没有来得及在家做晚饭!当时,他心里发狠,以后决不参加美国人的宴会,王修枫不满意就让她不满意去!

今天,这种感觉又出现在中国人的场合里!他一想到这儿,胃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讨厌听他们说话。他看屋子,透过人缝看屋子!屋子不大,不到他家方厅的一半,屋中间放着两张并在一起的饭桌,桌上摆着水果、油炸土豆片、饮料,桌子周围摆着一圈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椅子。一张双人床立起来靠墙站着呢。窗户上的空调机倒是新的,日本产的,要不,这屋子非把人闷死不可。窗下,靠墙放着一张长沙发,颜色发暗,从人行道上捡回来的弃物。沙发上,他看到了一个少妇的正侧面,她面对屋内一角的电视,正在看录相《电视艺术片--半个世纪的歌》。几天前,他在中国杂货店租过这盘带子。一个女歌手正在唱几年前在大陆很流行的一首歌《在希望的田野上》。他移动眼睛,把目光落在那个少妇身上。从她端坐在沙发上的尺寸看,她的个子很高,有点瘦,一条穿着蓝色脚蹬裤细长的腿压在另一条细长的腿上,一只手端着茶杯的底盘,一只手捏着茶杯的细瓷把。两只胳膊悬着,悬在胸乳、心口窝下。她坐得很直。一对很弯,很细,向上挑的眉,一双细长的凤眼,一只脊梁略陷的鼻子,鼻头若小一点肯定会很秀气,嘴不大不小不薄不厚,紧闭着。她坐得很直,眉不挑,眼不眨,鼻不吸,口不嚅,颈不斜,胸不含,臂不抖,手不颤,臀不移,腿不晃……,对门口的喧闹闻不见,听不见,看不见……。长长的、直直的黑发垂在肩上,垂向后背,垂下胸前……。人蜡象,静若雕塑的蜡象,静中蕴涵着极大暴发力的白中略带黄色的玉般的蜡象。突然,他脑海中的某个部分开始模糊,继而清晰出现了这张面孔、身姿的影像,影像从脑中急速地冲向、刺向他的瞳孔,从瞳孔光速般地射向那尊蜡象,影像与蜡象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诗人,张凤华!唯一一尊对王修枫无动于衷的……蜡象。

掌心掌背一股疼痛的电流迅速传向大脑,他本能将手从王修枫呈钳状的拇指和食指中抽了出来。

“精神又溜号。黎里立和你说话呢。”王修枫告诉他。

陈宏志赶忙借机挤过人群,酒瓶子递给董克永,伸手握住黎里立的手。对方说:“陈主任,你那个公司仓库缺不缺人手?昨天我和饭店老板干了一仗,不干了。”

“现在真缺一个人,就是不知道经理想不想找人。星期一上班我试探一下。”

他看见张凤华站起来,向他走过来。

“我想是陈处长吧?”

陈宏志向她伸出手。“你方才坐那里看录相,我就认出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美国?还好吧。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张凤华,诗人。这是我太太王修枫。”他终于把众人拔拉开了,把王修枫从人堆中拽了出来。

张凤华与王修枫握手:“你一进门,我就知道是王教授,众星捧月。”

“诗人,有时间一定拜读大作。到了国外新环境,可以写关于美国的诗。现在还写吗?”

张凤华没有回答,用手指着一直站在边上听说话、高高身材、文质彬彬的男子。“赵聪,我丈夫。”

“啊,听说过。你很能干。听说你发现了一个新酶。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博士论文了。可以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毕业找个好工作,一点问题都没有。”王修枫再次与赵聪握手。

赵聪脸上阴阴的,挤出一丝笑容。“天知道!如果王老板赏识,请给碗饭吃。”

“我可不敢从维克多那里挖人。”

“听说你和我的老板很有交情。”

“听张红说的。按中国人的说法,维克多教授是我恩师一级的。你发现的那个酶……”以下他们就听不懂了。

客儿,可以说是张红专门为王修枫请的。星期四,王修枫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生化系维克多教授的博士生赵聪发现了一个新酶,对破损细胞修补、促进细胞分裂的作用超过目前所发现酶的一百倍。她立即和自己的科研课题联系起来,打电话给张红。张红虽然和赵聪在同一个教授手下做事,但不在一个校园,每月能见个一两次。两个女人商量一番,周六请客,多请点客人。

王修枫引赵聪到沙发上,张凤华就与陈宏志坐在饭桌两侧,吃两片土豆片,谈起哲学与人生。

“在国内时,是为自已不能解决社会问题、思想问题而苦恼,而拚博。在美国,一切都简单了,说得有点哲学味道,核心问题是生存,说得直接了当,是为了挣钱活着。就是为了钱,从人的水平重新回到动物的层次。”

“诗不当饭吃。开始给人家看小孩。当时还想着写诗,没把小孩看好,差点吃了一场官司。现在在一家中国餐馆给人家装外卖饭盒。不干怎么办,赵聪可没你爱人那两下子,一个月八百二十美元,我不打工,两个人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他们相互问着,相互答着。陈宏志看着当年曾在北京有点小名气、曾很有浪漫气质的女诗人,又看看了那些在旁边叽叽呱呱大声说笑的人,他们当中有医生、大学教师、科研人员。他能想象得出,他(她)们在国内时对“知识分子待遇低”多么不满啊,一开起会来,就是发牢骚。现在,美国人才不跟你讲什么知识分子待遇呢,有的连出卖劳动力的权利都没有,谁管你的工资收入、住房什么的,可好,再也没人抱怨什么知识分子政策了。他们,还有我,为什么要在美国呆下去呢?为了事业?放弃自己的专业、技术,沦为“打工仔”、“打工妹”就算事业有成了?

那边,读书的、进入白领阶层的人又围住了王修枫。为了“那一半”的事业?为了“那一半”,就一定要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失去了自我,哪来的“那一半”?!

那边,四个小孩在玩什么游戏,说的是英语。为了孩子?孩子将来能怎么样还是未知数,把自己一生的前途、幸福压在未知数们身上?

为了生活?在中国,什么买不到?房子,轿车。就说吃的,简直比美国丰富几百倍。如果讲母体文化,美国的唐人街、华人圈子简直是一片荒漠。

那是为了什么呢?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什么都不为!他,她,我,你,被台湾女作家称为“失根的一代”,这没有说到本质上。他,她,我,你,都是丧失了原目的的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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