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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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17, 2001 22:46:34: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我决定回国。局里来信,空出来一个处长位子,等我回去。”

张凤华两指轻轻挟起一粒紫红色葡萄,把玩良久,“你研究哲学,比当处长更合适。你会思考。”

陈宏志一阵感动,无言地,深深点了下头。

“坐!坐!上菜了。”董克永招呼大家。

四个小孩围着一张地桌。大人们坐在餐桌两边,一边属男,一边归女,两头坐男女主人。到底是中国人,到了这时,谁坐在中间,都相互谦让,最后只好论资排辈。陈宏志是中共党员、中央“首长”,被让到男士中间的位置。王修枫是他的妻子,又是教授、老板一级的,自然也就坐了女士的主位。

陈宏志隔着黎里立与赵聪握手。从打进屋,他们先是相互点头,继之又是相互点头,总算握上手了。

陈宏志不无恭维地说:“娶诗人当妻子的男人都不是一般的男人,娶一位在诗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女诗人的男人,就更不一般了。”

“没什么不一般。如果说不一般的话,就因为我在美国。对当代女人来讲,这比什么地位、有多少钱、多么英俊,都更有吸引力。”

白菜地里耍镰刀,把嗑唠散了。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张凤华,她昂着头,目光下视,盯在面前的仿象牙筷子上。

“在这里,老陈是党内级别最高的。”坐定后,赵聪看着王修枫,略带点讨好的口吻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宏志很不是滋味,眼睛盯着家常凉菜,苦笑着摇了摇头。处长,中央处长,这个曾经耀眼的头衔,突然变成了阿Q头上的癞疮,给他带来的近乎是一种耻辱。

“可别叫他老陈。叫他老陈,我就是老王了。我可不希望别人叫我老王。”王修枫说。大伙都笑了。

“那就叫小王!”大伙笑得更厉害了。

陈宏志咧了咧嘴,脸上也现出一片笑来。

张凤华以诗人的敏感,突然感受到了陈宏志那莫名的心灵痛苦。她抬起目光,条件反射般地朝赵聪瞪了一眼。

首先上来四个冷拼:家常凉菜、松花蛋、凉拌猪牛肚、炝黄瓜腐竹;继之四个焖菜:焖猪排骨豆角、焖鸡块香菇、红焖带鱼、红焖猪肘。张红有言在先:“先吃着,待会儿还有四个炒菜,最后是汤。”

董克永从厨房壁橱里拿出两瓶酒,朝大伙一亮。有人喊了起来:“二锅头,北京二锅头!在美国能喝上北京二锅头!”

董克永给每人都斟满了酒。站着举起杯,致词:“众位宾朋光临寒舍,顿令寒舍升起万丈光辉……”

不等他说完,有人已经大笑起来。“多少年都没听到这样的话了。”

“得了,得了。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了。”张红手中举起一杯可乐,“欢迎大家光临。我先干。大家学我的样。”

气氛立刻热烈起来。不论会喝还是不会喝酒的,不论手中拿的是白酒还是啤酒还是饮料,都一扬头把手中杯喝了大半下。

董克永先给女士斟啤酒。多位女士不要,他说这可是扎啤,好几年前,国内这一杯就是二十多块人民币。钱壮酒色,女士眼看着自己的杯子满了。他又给喝饮料的女士添了多半杯可乐。最后,开始给喝白酒的人倒二锅头。第一个是陈宏志,他说了声谢谢;第二个是赵聪。赵聪不能喝酒,一杯下肚,脸已蒙上了一块红布。看董克永来倒酒,连忙用手罩住杯子。“不行了,不行了。我喝可乐。谢谢。”

董克永不依不让。“这酒是不是好酒?你说是好酒,对不对?这酒还不是一般的二锅头。它是有美国签证的。那么多想出国的人都得不到美国签证,它得到了。这酒你还不多喝点!”

赵聪万般无奈,让开手。酒杯满满的。

王修枫问:“这酒是你出国的时候带出来的?”

张红:“上个月,他爸的一个朋友出国考察,对了,我不是问你国内有什么东西要捎嘛,给他捎来两瓶二锅头。所以,他说是有签证的。这个人啊,调教不出来了,净能耍嘴皮子。”

每个人干了三杯,桌上的菜肴下去了一半,一瓶酒喝干了。张红、董克永又端上来四盘炒菜。大家各尝了几口,发出几声赞扬,放下筷子,开始聊起来。

“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总想着做实验、发论文呢?总是给别人干。每年,我比老板都关心他的基金申请。他得不到基金,可以到别的地方当教授,我可就惨了。”

“是啊,现在咱们年轻,能干,有人雇你。等过几年,十年,四十多岁了,谁还用你?”

“所以,一定要想法给自已当老板。像王教授这样,省得受美国人的气。”

“这副教授也不好当啊。每年都要为申请基金的事操心,写一次基金申请报告,至少损寿两年。宏志和我说话、儿子看电视影响了我,我就抑制不住要发火。美国社会的高层很黑暗,拉关系,走后门,腐败,一点儿也不比国内轻。平常对那帮名人小心翼翼的,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把他得罪了。美国人记起仇来,比中国人厉害多了。到时候,就在基金问题上卡你。我举一个例子。我在哥大做助理教授时,在《科学》杂志上独立发表了一篇论文不久,《国际生物学》杂志请我做特约审稿人。”王修枫轻声说着,人人神情贯注,屏住呼吸,屋子里静得掉地板上一根头发都能震出心脏病来,“一天,杂志编委会给我寄来一篇文章,让我审。里面有一个重大观点错误。我把它 reject(否决、否定)了。不久,我申请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申请报告也被 reject(拒绝、退回)了。我问我博士后时的老板,怎么回事?老板告诉我,那个主评审人就是文章作者。马上就给小鞋穿。”

众人都半垂下眼睛,默默地,做声不得。

“那--,后来呢?”赵聪问得小心翼翼地。

“第二年,又有一篇他的文章转到我手里。里面有一个很好的观点,实验数据也很充分。可惜他没展开写。正赶上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开生物学会,我特意去会他,建议他把那个观点做重点探讨,可以再写一篇论文。他特高兴,主动和我说起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申请的事。我再申请,顺利通过,每年十万美元,给三年。”

陈宏志抿了一口酒,夹起一块排骨。妻子曾和他说过这件事。不过,她略去了一个细节。就在那次会面中,她建议那位科学家,把被她 reject(否决、否定)的文章略做修改。科学家照办。王修枫再次评审时,给予很高的评价。顺利发表。

“其实,讲省心,还是做博士后,老板让干啥咱就干啥,老板让怎么干咱就怎么干。”王教授讲演完毕。

赵聪:“做博士后!国内的人都以为是超博士呢!谁找到正经工作愿做博士后?没办法了才做博士后,受尽了老板的气。你感兴趣的课题,老板不感兴趣,白搭。你的思路与老板的不一样,老板才不听你的呢。你搞出了发明,要写论文,为以后找工作用,但老板要申请专利,你的名儿提都不要提,更不用说沾利了。你说是你发明的,谁信你的。美国人信老板的。发表论文,明明你的名字放在第一位置上,但美国人不看你的名字,他们往后找,看老板的名字,认为是老板的思路,观点,是老板发现的。王教授,我这样说你可能不愿意听。你这两年发表的文章,包括在《科学》上发表的,说实话,是你自已做的,还是你手下的那两个博士后做的?”

张红:“Would you like to shut up?(你喜欢把嘴关上吗?)老板和老板可不一样。别人不了解修枫,我了解,上大学时,我们是上下铺的好朋友。修枫能用中国的博士学位在美国争得一席之地,那可靠自已的本事。她当教授后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两篇论文,那可是她自已的思想。我还不知道那两个博士后,除了做实验外,拿不出一点观点来。”

“诸葛明还是不错的。那个澳大利亚来的乔治也不比中国学生差。说实在话,赵聪的话有一定道理。当老板的,最主要的是弄钱,有了科研经费,实验室才能维持住。要弄钱,就得想方设法拉关系。实在没有很大精力放在实验上。我顶多放进去百分之六十的精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一个好的实验室做博士后,发表几篇质量高的论文,也就有了未来当老板的资本。”

“听没听说?国内博士后可吃香了。”蔡功说。“我读硕士时的大师兄。南大做了两年博士后,到中科院物理所,去了就给正教授,full professor。上个月,系里(美国新大物理系)要招个助理教授,一百多个博士后申请。一比一百,助理教授也就相当中国的讲师。”

“中国教授,就那么回事。在美国,最优秀的博士后才能当上个讲师;中国,只要博士后了就能当正教授,那中国的正教授也就是美国三流讲师的水平了。”董克永说到这儿,就觉桌子下面伸过来一只脚掌子,蹬了他一下。他看看张红,张红正瞪他,忙转了口气,“来,喝酒。”

“你们怎么总想着实验呀,论文呀什么的。人家美国人才不象中国人那样去搞科学研究。人家经商。这个社会,有钱是大爷。”

……

这帮书生们,又开始争论起经商做买卖的事。议论来议论去,无非开中餐馆,做中美贸易这两项。但是,开中餐馆,囊中羞死人的穷学生们根本没那个实力。做中美贸易,要凭关系,书生们上哪儿找靠山!

张红:“我看宏志行。中央大处长,肯定有关系。”

王修枫:“他最恨中国近代史上的买办了。让他去赚国内人的钱,别说坑国内了。打死他他也不会干。”

赵聪:“那你干什么?打一辈子工?你和王教授距离太远了,说不定哪天来个美国人把她给撬走了。”

张红:“唉,唉!赵聪,谁象你,有点出息,就要把媳妇甩了。”

“赵聪,这可不是我说瞎话。那天我看你在停车场上看一个美国 Girl(女孩),连眼珠都不会转了。我上前用手在你眼前晃了晃,你还从我的手指缝看那个 Girl。”

桌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凤华,你可不能饶了他!”张红对张凤华开玩笑。

陈宏志抬头看张凤华,她还是那尊沉静的蜡像。

一直闹到近十二点。喝光了两瓶二锅头,二十多听啤酒,这几个男人一个个满嘴酒气,步履蹒跚,离拉歪斜,告辞了张家。

王修枫驾车,陈宏志坐在后座里,头开始剧烈疼起来,胃在上下翻腾。出国两年,头一回喝了这么多酒。在酒桌上,他基本没说话,只是一门喝闷酒。

“你今天表现一点不好,怎么这么沉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看了多不好。”王修枫正说着,突然感到一股风从后边车窗“呼”地吹了进来,紧接着“哇”地一声。陈宏志吐了。

她把车拐进一条小巷里,停在路边,随手拽了一大把面巾纸、餐巾纸,从驾驶位上蹦下来,跑到右边的后车门。

“哇--”,在昏暗的路灯下,带着酒臭味、深棕色的流体从陈宏志伸在窗外的口中奔泻出去,一阵接一阵,一阵迅似一阵,最后,只是泛黄的水了,一股苦味直钻王修枫的鼻孔。

王修枫待他吐得差不多了,站在车窗外,一只手从陈宏志的衣后领伸到他的后背,使劲掐着他脊背上的肌肉,一只手用纸擦着他的嘴巴,爱怜地说:“真没出息,今晚喝的太多了。”

到家时,已深夜一点多了。王修枫先把睡着的安迪抱到楼上,放到床上安顿好。下楼来扶陈宏志上楼,扶到床上,为他解衣脱袜,然后到卫生间把毛巾弄湿,轻轻擦净他嘴角、下颏上的脏痕,用手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搓着。

陈宏志睁开眼睛,抓住妻子柔软的手。“修枫,回国吧!啊?!”

王修枫慢慢地揉着他那因搬运而变得非常发达结实的胸肌,隔了一会儿,说:“国内小学那么紧,安迪回国后,能跟得上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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