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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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19, 2001 17:29:18: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仿佛回到了家乡,村东头那排老榆树萌凉底下铺了一张草席,陈宏志躺下来,二八拖拉机在远处“突、突、突”响着,不慌不忙,有节奏,有韵律,平安,详和,夏虫们扬抑顿锉,偶而传来一两声男音女语,牵着意识走近深水泡子,凉瓦瓦地随着细波漂起来。

又仿佛,春寒乍暖,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干风裹挟着内蒙古高原的尘沙,使劲刺打着窗玻璃,王修枫狠狠瞪着他。“你今天就给我办出国的事。求爷爷,告奶奶,也得办。哪有你这样的丈夫,对妻子一点不关心。我出不了国,也没你的好日子过。离婚!”

那年月,出国真难啊。年初,她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生物系的访问学者邀请信,四个月过去了,北华大学这一关仍挡在那里。美国这边儿要求,五月二十日以前必须上班,否则邀请做废。他本不该管她,那她就一定出不了国。可是,他还是动用了自己的影响和权力。第三天,北华大学校长亲自在王修枫的出国申请报告上签了名。

又仿佛,香山叶正嫩。走廊一角,站着他、北华大学主管部的人事司副司长和外事司副司长。

“我老婆五月二十日必须到美国,今天都五号了。北大批准了,卡在你们部里,千万帮个忙。”他说。

人事副司长:“陈处长是我老熟人。李司长,这事你无论如何也得帮忙。”

外事司李副司长:“博士不许自费公派出国,今年才规定。既然陈处长亲自登门,高司长已经指示了,就说是去年的遗留问题,仍按以前的规定办。”

他心里不托底地,“那下一步……”

“只要我这关过了,就说明所有审查全部合格。下一步就是走正常手续了。”

猛地,他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屋顶,屋顶中央的吊扇,目光缕着墙,一寸一寸,穿过画儿,越过饰物,漫过各色家具,满目的陌生。大床空空荡荡。异化,绝对异化,造事者反受其累。

王修枫进屋来,脱下真丝睡衣和背心,“活过来了!没出息,见酒没命。”扎上乳罩,套上衣裤。

他喃喃地,“你说,当初,如果没有我的话,你能不能出国?”

“别后悔了。你讲话了,时间不可逆。”

“局里等我回信呢。”

“我下星期三从英国回来,等我回来再商量。”

他头疼欲裂,胃特难受,脑略略一用,顿时一身虚汗,只好闭上眼睛,停止思维。恍恍惚惚,凯茜轻轻飘了进来,香喷喷地偏腿坐在他身边,柔软的双手抚摸他的两胸,心口,在腹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然后又抹他的前额两颊。他微睁开一只眼,看见她颤微微蹦跳欲出的,丰满圆滚滚的,遂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唇上,吮起来。

突然一阵笑,他醒过来,见修枫抽出手,蹭了两下手心,“痒死人了。”

修枫翻过他身子,骑坐在他臀上,在他背上捶打捏推按。弄了一会儿,他感觉好多了。王修枫下楼,一会儿端上一只托盘,一杯浓浓热热的牛奶咖啡,两个煎鸡蛋,两片夹着花生酱、草莓果酱的面包,伺候着他吃下。胃因充满了食物而欢快惬意,身体因获得能量而强壮,头也不怎么昏了。他对妻子生出十二分感激,又夹杂着几分内疚。

王修枫进了卫生间,在椭圆形的肉般棕黄色的大浴缸中放了巴掌深热水,待他躺好,拧开冷热水龙头,浴缸立刻充满了“咕噜咕噜”爆破的泡泡,八只十二孔的淋浴喷头向上射出密集且细而有力的水线,又呈抛物线型落击在他有酸有胀的肉体上。舒服极了。王修枫脱光衣服,跨进来,揉搓他,刺激他,使他亢奋,使他满足,他将冲动,欲望,头痛,晕眩,浑身的酸胀,胃的不舒适感等等等等,一股脑释放出去,随着暴雨般抛下的水线,统统流进了下水道。二十分钟后当他从温水中醒来时,深度酒精中毒解除了,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健壮有力。

下到楼下,妻子满面春容,满眼春意,勾住他的脖子,身子紧紧往上靠。“我想再要个孩子。”

他扫一眼门前厅,方厅,餐厅,不见安迪,遂放下心拥住妻子,“今晚的。”

一听这话,王修枫浑身春潮汹涌,丰腴,白晰,光洁的脸瞬间飞来一道红晕,就像新婚少女一样。

亲热了一会儿,他迟疑着,“修枫……。”

王修枫松开她,“就差这几天?等我从英国回来,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赵聪方才来电话,一会儿过来坐坐。昨天我看你和他太太挺熟。我收拾屋子,你去割草坪。草有一尺高了。”

陈宏志想说“我上个礼拜割的”,但见女人一身白色无袖水洗纱连衣裙,下摆仅及膝盖往上两英寸,白色半高跟皮拖鞋,眉眼重新描过,一副迎贵客的样子,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推着剪草机,像在农村铲地一样一趟趟来回在草坪上走着,被一股浓浓的、醇醇的青草芬芳罩住了。他喜欢这种气味,在他祖祖辈辈农人的遗传基因中就嵌镶着欣赏青草芳香的因子。绿绿的草叶飞起又溅落在他的左边,左边是一片刚才剪出来的平整的新草茬。

他想起了老家,作物相间的农田,虫儿鸣,蛙儿鼓;想起了他少年时常常为他们兄弟姐妹五人吃不饱肚子、冬天穿不上棉衣而终日愁苦的父亲,被生活重担压得过早弯了腰的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是老三。前日,妹妹来信,又历数了老大、老四为儿不孝父母的罪状,并说他不应该花那么大力气走后门把他们从农村弄到城里去。前几日弟弟来信,述说所在的工厂八个月没开工资了,大七月的,连黄瓜、豆角、茄子都吃不起。又该给爸妈寄钱了。一个月五十美元,每年六百,春节和父亲生日再寄二百,分三次寄。一千美元合人民币八千多块。真不知节俭的爸妈一年怎么花得了这么多钱。大哥老实,处处受贪小便宜的大嫂支使;弟弟嘴甜,常常哄得爹妈团团转;安迪不在身边,哥弟的两个侄儿成了老人家的心肝。爹妈舍得不吃,舍不得穿,那些钱保不准全花在他们身上了。小妹长得漂亮,嫁了一个师范大学毕业生,小妹夫三年前在他的关照下当上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那也是清水衙门,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如果调到组织部当副部长就好了。对,给省委黄部长写信,再关照一下。小妹待人有点尖刻,她说大哥、三弟的话不可全信。只有大姐好,当年嫁的那个“地主狗崽子”,后来考上了农业大学,现在是农业工程师,可生活上肯定也好不了哪儿去。姐夫今年刚四十岁,又是大学毕业,获得过两项地区农业科研成果二等奖,正是提拔的好条件,可惜他不是党员!以前多次劝过他,他就是不申请。这个地主狗崽子!当不上局长,以无党派人士身份当个副局长也行。再加上妹夫调到组织部工作,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也就有照应了,至少用不着我再多操心了。对,这两个问题让黄部长一起解决。如果我不出国,在国内,办这点事易如反掌。还是回国好。其实,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希望我留在国外。回国,坚决回国,哪怕仅仅为了父母兄弟姐妹,也得回去。

一边想心事一边干活,消除了简单工作的枯燥感。他不知不觉剪完了房前、右厢的草坪,转到房后。冷丁,他手松开了油门,一片翠绿。一角蓝天,数丛玫瑰,衬托着这幢双层三尖顶楼房。楼上四间卧房,两个全卫生间(full bathroom,包括浴池、便池和洗漱间),妻子书房里还有半个卫生间(half bathroom,只有便池和洗漱设备)。楼下有门前厅、方厅、小影院、餐厅、厨房(包括小餐厅),还有一间卧房,一个全卫生间。整整 3100 多平方英尺(约 290 平米),价值三十一万,现在出手,起码值三十三万。如果回国,卖了它,还清欠银行的近十九万贷款,扣除经纪人雇金,起码能剩下十二万美元,就是百万人民币。(北京)万寿路那儿还有一套三室一厅。

可是,他的心忽地一沉。如果修枫不和他回国怎么办?她的俊美,身高,体态,特别是这双大眼睛,十二年婚姻,一半儿分居万里,再分居?还有儿子!

“嗨,邻居。”

打招呼的是右邻男主人,正躺在草坪上做日光浴,看起来有四十多岁,职业不详,姓氏不详,经历不详,欠起身,手拿着黑色墨镜,全身赤裸,穿着一条特肥大的短裤,露肉的地方涂满了防晒膏,被太阳一晒,粉嘟嘟的白。

“嗨,天气真好,阳光灿烂。正是日光浴的好机会。”陈宏志用典型的美国人习惯与邻人交谈起来。

“我想,海边比这里更好。你种的西红柿长得真出色,简直是专业水平。让人一看就想吃它。”

陈宏志走过去,随手摘下两个大大粉红粉红的西红柿,举手示意,“喜欢?”

“当然了。”

陈宏志朝邻居扔过去,两人隔着齐胸的矮栅栏说了几句话。他重新发动割草机,继续干活。气温开始迅速爬高了。后院 0.3 英亩(约 1230 平米),从角上望去,好像一片大草场。四周被树和栅栏围着,没有一丝风,不一会儿,汗水就像小溪一样从头发、脑门往下淌,背心湿透了,紧紧贴在前胸后背上。他两臂上举,脱下背心,随手在脸上、脖子上抹了一把。又干了几分钟,口渴得要命,停下剪草机,拿着汗渍渍的背心,刚迈上木凉台,厨房后门开了,张凤华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听没启盖的可乐。可乐上布了一层圆圆细细的水珠。她盯了一眼他赤裸的上身,递过去,“你家冰箱里的。”

陈宏志赶忙穿上湿漉漉的背心,学着美国人的样子,耸耸肩,表示不好意思。

凉台地势高,暖暖的风吹过来。他打开可口可乐盖,大大地喝了一口,一股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流,顿时消除了身上的许多暑意。“怎么不在屋里呆着。外边太晒,屋里有空调。”

“赵聪有事请教你太太。他不喜欢我在旁边听着。头一次到住这么好房子的中国人家来,不前后看一看,怪可惜的。你不还在太阳底下干活吗。锄草日当午,汗灌草下土,谁知好环境,处长最辛苦。”

“别提什么处长不处长了。你们现在苦一点,等赵聪明年毕业有了工作就好了。”

“陈太太有那么好的工作,一年挣七八万美元,你不还是照样打工吗?赵聪遇到了一个麻烦,想找王教授帮帮忙。麻烦不小。赵聪做实验时发现一种新的酶。据说利用这种酶可以制成一种新药。治什么病不清楚,赵聪也不清楚。他要知道这个道理的话,也就不会将结果告诉老板了。老板知道后,不打算写成论文发表,要去申请专利。专利申请表上赵聪连名字都没有。”

“有这种事?如果事情公开了,维克多的信誉不就没了吗?”

“赵聪也这么想,对维克多说,他不希望老板拿这个结果申请专利。否则的话,就去找律师寻求法律公正,并向报界公开事情的真相。对,问题就出在这里。太莽撞了。老板回答很干脆。说赵聪只不过是按他的设想、实验计划做做实验而已。赵聪愿意怎么做,尽管做好了。他不在乎。还说,他不能再支付赵聪最后一年的奖学金了。”

“找过律师没有?”

“找过法律顾问了。学校的。他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法院、社会各界没人会相信一个学生会有这种独立发现,赵聪也提不出任何证据是他自己独立发现的。法律顾问还告诉赵聪,爱迪生一生中有一千多个发明,其中大部分是他的助手、工程师们发明的,他都宣称是他自己的发明成果。他是老板,知名度高,人们都相信他的话。赵聪一听就泄了气。现在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博士还有一年毕业,谁来提供奖学金。二是现在研究新的课题,重新做毕业论文已经来不及了,拿博士学位至少得耽误两年。”

日影渐渐西斜,星条旗永不落之帝国的日影渐渐西斜。一阵风吹来,湿背心顿时变得凉飕飕的,陈宏志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是一个有可能毁掉人一生的巨大的麻烦。他有一种复杂的无助感,既是他感到软弱,得不到帮助,又是他想助人,但无能为力。他看着双手支在栏杆上朝远处望的张凤华。她的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七十多,很瘦。阳光下,她的脸更显得苍白苍黄,上面有几颗雀斑,直直的黑发披到后胳肢窝,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下身一条洗得很干净的牛仔裤。

“王修枫能帮什么忙吗?”

“不知道。”

“今天你没上班?”

“……。”她紧抿着嘴,死死盯着茫然的远方。

他机械地走下凉台,启动剪草机,机械地来回走着直线,细弱的草在剪草机的怒吼声中被拦腰斩断,痛苦地挣扎着跃起,又落了下来,迅速在暴虐的阳光下萎缩干枯了。他眼前一会儿闪着金光,一会儿看见一片黑暗,嘴里苦得很,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停下剪草机,走到梨树荫底下,背靠树干,闭上了眼睛。他眼前静止着一幅素描:一个细细的人儿凭栏在远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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