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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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1, 2001 19:12:47: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十一


陈宏志缓步迈向公司大门,他不敢看大门里面的黑洞洞,黑黢黢,黑森森。他紧张得要命。六天了,每当他脑瓜顶进入门框以内,胃就剧烈往上翻,就有剧烈的呕感。头两天,他以为早饭没吃好。今天,他顿悟,不能在花冠仓库这个大活棺材里再干下去了。他已对搬运工作产生了极度厌烦的神经性生理反应。可是,不干这个,自己在美国还能干什么呢?餐馆洗碗,清洁公司当清洁工,超级市场上货,不还是一个样吗?他猛地站住,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急步冲进大门,迅速穿过走廊,直入库房,窜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好,一点反应没有。大概刚才缺氧的缘故,他感到有点眩晕。

星期二总是生意淡淡的。磨蹭了一会儿,不见客户来,他分派史迪文清理客户上周退回来的货,破损的拆下好零件或换上好零件,重新组装;如果是玻璃或瓷的就丢掉。机械有故障的修理,好的或稍有微疵的重新包装,再卖出去。自己则带着王彼得和马瑞欧去整理库房,清理场地,以待新货。刚开始干,劳勃特走过来,朝他招招走,指指前面,让他到办公室去。

“前面”分两部分,左边是样品陈列室,特大,陈列着公司的所有样品。右边是一个办公区,每个业务员都有一张办公桌,经理办公室是一个单间,占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与办公区相对。因没有客户,有的业务员摆放样口,轻手轻脚地,有的业务员坐在办公桌前看材料。很静。陈宏志走进办公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墙那张办公桌,桌上空空的,椅背紧靠着桌沿。那是凯茜的办公桌。他从打上星期二就没见过她。她再也不会来花冠上班了。

劳勃特递他一张支票。

一百美元。“怎么回事,劳勃特?”

“推销录象带回扣加奖励。给多少由我来决定。陈,坐。”劳勃特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听王说,你以前是中国政府的部门主管并且有很大权力?”处长翻译成英语是 section chief,恰是主管的意思。

“我想联邦调查局对我不会感兴趣吧?”陈宏志微笑着。

“妈的,我感兴趣!管他狗娘养的联邦调查局。陈,你喜欢钱吗?喜欢!哈,只有变态心理的人才不喜欢钱。”

妈的,这个粗俗不堪的家伙!

劳勃特又指指后库。“陈,你看到了吧。那一货柜蝙蝠衫两天全批发出去了。你知道一件净赚多少钱吗?公司的秘密!我愿意告诉你,一美元七十五美分。十万件,十七万五千美元。老板两天就净赚了十七万!陈,你想,如果我们也有一货柜蝙蝠衫,一件赚一美元二十美分,就是十二万。你得百分之三十,就是三万六千美元。如果我给你百分之四十,你就赚了四万八千美元!”

蝙蝠衫是中国产的。陈宏志以前也听说过纽约有的中国人专门经营中国纺织品发了大财。“你从中国进口一货柜,然后再批发出去,不就成了吗?你莫不是想让我给你搬运,那可值不了四万八千美元。”

“假如我能从中国进货,找你干什么。钱我一个人得,你还能有份!美国政府对进口纺织品的管制很严,我只能从批发商那里拿货,没啥赚头。如果与中国某些政府官员有关系,你知道有些官员很腐败,美国也一样,可以花钱收买他们。如果与某些官员有关系,拿到一种纸(批件),就可以直接从中国进货。”

“老板就是这么干的?”陈宏志看到劳勃特向他笑了笑。他姐姐是老板的情妇!凯茜全知道。凯茜!“你为什么不让老板也给你弄一货柜呢?这对他来说并没什么不好的。”

“我没钱,我把钱都给女人了。一货柜商品得七、八十万美元,麦当娜不会花七、八十万买我当情夫!”麦当娜,她可是美国最富“脱名”的性感影星兼歌星啊。

陈宏志明白了。第一,劳勃特想先从中国进货,等货卖出去了,再付货款。第二,利用公司现有客户批发他的私货。劳勃特是个无赖,蠢货,他不愿意与这种人交往。但是,钱!如果不需要付出什么的话,钱不是坏事。“中国纺织品总公司和中国各个省都在纽约设立了外贸公司,我可以试一试。不过,我不能保证一定办成。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凡事总得一试。不试即无。下午一点和我到纽约去,送东方美人录相带。要很晚才能回来。”纽约有数不清的出售各种淫秽录相带的店铺。

陈宏志就在劳勃特的办公室里给他熟悉的某省省委副书记写了一封信,同时也给家乡省的黄部长、姐夫和妹夫、弟弟写了信。劳勃特立即叫一位女业务员送到邮局,以特快专递件发出。通常,三天就能到收信人的手。中午,陈宏志给王修枫挂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下午的行踪。王修枫说,去纽约小心点,下班可以让董克永送她接孩子。“该再买辆车了。”她很响地说。

新泽西高速公路。并排四条车道,车道两边是平坦的平原,视野极其开阔。陈宏志驾驶着一辆由大型面包车改装成的小型运货车,旁边坐着胖嘟嘟的劳勃特。第二排座后面全是装着黄色录相带的纸盒箱子,顶着车棚。整整一千盘。

“带回去的录相带都看了吗?”劳勃特问。

“没有。”

“为什么?”

“没时间。再说,我太太不喜欢,也不愿意我看这类带子。”

“中国女人真太保守了。美国女人就不同了,常常看得如醉如痴。我喜欢日本的黄色带子。日本男人有虐待狂倾向。日本男人真对女人实行性虐待吗?”

“不知道。我想,拍录相与实际情况可能是不同的。”

“日本女人忍受力真强。我还从没碰过日本妞。看过脱衣舞吗?”

“没有。”

“什么?到了美国两年,没看过大奶子舞娘的表演。你别介意,我真怀疑中国男人还是不是雄性的。喔,有一阵,凯茜对你可真着迷,说从未体验过中国男人的滋味。她勾引你上过床吗?母狗!没有?我想也不会的。中国男人也许是世界上最让女人放心的男人了。我要是女人,就嫁给一个中国男人。第一不嫁黑人,第二不嫁西班牙人,第三不嫁白人。”

“要不你怎么还是单身汉呢。”

劳勃特瞅着前方,耸耸滚圆滚圆的肩膀头。

在中国,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嫁他,是很伤面子的事。可这老外,还挺自豪的。

“如果我当时留心一下,越出点职权范围,凯茜可能不会出那么大的错。”

“早晚都得出错。她第一次来面谈时,我就被那对露出大半截的大奶子给迷惑住了。她根本就不适合在公司干。最近生意不太好,我正要裁人呢。她给我提供了一个理由。”

他突然感觉轻松了许多,同时也打消了推荐黎里立来的念头。

大约一个小时,他们穿过林肯海底隧道,冲进了灰暗、肮脏、凌乱、到处都充满着野性刺激的纽约。他跟随着劳勃特,把一箱箱黄色录相带扛进了一家又一家座落在四十二街和四十三街上的、专门出售这类东西的店铺。当劳勃特与店主、店员交谈,签字,接过一张又一张支票时,陈宏志就站在店里,被墙上、柜台里、货架上的黄色的、棕色的、鲜红鲜红的各种各样的肉包围了,前后左右,棚上,地下,你躲不开,避不掉,即使闭上眼睛,从电视中传来的揪心呻吟呼喊也拼命往耳朵里钻!他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场面:劳勃特们面对中国警察乌黑的枪口。接着,这些 GARBAGE (垃圾)栽向了那正在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文明与坠落!他走出店铺,长呼一口气。大街上的汽车都象疯了一样地抢路行。

最后两箱要送到布鲁克林区去,从四十三街要走好长一段路。劳勃特嫌陈宏志开车太斯文了,把车要了过去。车到了劳勃特手里,就变成了一只疯狗,一只灵巧的猫,见缝就钻,见路就抢,冲红灯,闯黄灯,后面骂他、警告他的喇叭声几乎连成了片。看见陈宏志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他略略放慢了一点速度,带着骄傲的口气说他是在纽约长大的。

车进入了布鲁克林。曼哈顿那高耸入云、林立的摩天大楼不见了,那平坦、光洁的水泥马路不见了,纸醉金迷、野性气味不见了。眼前是一幢幢烟熏火燎、破破烂烂、钉着“危险”木牌子的旧楼,凹凸不平、颠得陈宏志坐不住椅子、尘土飞扬的旧沙石路,路两旁堆得满满的各式各样垃圾,离垃圾不远有一帮脏兮兮的小孩在追赶打闹,不时也偶而见到几个蓬头乱发、面无表情的成年人,皮肤有白的,黄的,棕的,黑的,黑的皮肤居多。陈宏志从右边的车后境中看到一条黄龙紧紧跟随着他们。

劳勃特猛地一个急刹车,陈宏志随着轮胎“嘎吱”的叫声,身子朝前冲去。胸前的安全带把他紧紧抱住了。汽车右转弯,驶进了一条繁忙的街道,停在了一家黑黢黢的店铺门前的马路边上。店铺临街的大玻璃窗上贴着一张半人多高的广告画,一整幅红鲜欲滴的女性生殖器特写镜头。陈宏志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往喉咙口窜,赶忙用手捂住嘴,遮住眼睛。

“你在这儿等我,最好不要坐车里,看着点车后面。”劳勃特说毕,拔下车钥匙,下车,锁上车门,进店里去了。

陈宏志从车上下来,背对着店铺,看着车和街道。从车后身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两个箱子并排躺在车厢里。街道上车很多,车速很慢,路很不平,每辆车都象海豚嬉浪似的。车后不远的地方有两辆警车停在那里,两个警察站在道边上说话。

突然,他看到一个黑人当街停在了驾驶位车门处,手里扬起一件家什,“扑”地一声,车窗玻璃碎了,一只黑手伸进车窗打开车门扳动车后盖拉手。那个黑影极其敏捷地从弹起的车后盖钻进车里。事件发生得太突然、太快了。当陈宏志反应过来时,那个人已拎起两个箱子,跳下车钻进一幢楼里去了。陈宏志想冲上去,想大声喊警察,但当他看见四五个足足高出他一个多脑袋的黑人向他聚过来时,他转过身,面对着那幅广告画。两分钟后,他把全身力气都使在两条腿上和两只脚上,才勉强转过身来。车后盖仍然扬起着,街上的车仍然很多,车速仍然很慢,同频率地朝前点着头,距他不远处,两个警察仍在说话。天上那轮太阳仍然那么惨白。

劳勃特从店里出来一看到车的状况就明白了,对身后跟出来的一个高大健壮的黑人小伙子摊了摊双手,走过来拍拍陈宏志的肩膀,“你没事吧?”

陈宏志虚弱地点点头,“我没事。”

“没事就好。在纽约这是常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走,咱们去喝两杯。马上要到下班时间了,塞起车来可麻烦了。”

“警察在那边,跟他们说一声,那个歹徒就在这个楼里。”

“狗娘养的警察!猪!别理他们。”

车一开起来,带着海盐腥味的热风呼呼地吹进来。

“陈,中国也常发生方才这种事吗?”

“中国也有犯罪,但没有美国这么严重。我不能理解的是,街上一定有许多人看到了那个黑人在砸车,为什么没人制止他,哪怕简单鸣一声汽车喇叭就可以制止他。”

“那是警察的事。除非那个人要杀人,伤害妇女和小孩;否则,没人会制止他。”

“警察不可能管得了那么多。再说,有的警察本身就是坏人。”

一阵沉默。“陈,其实我挺同情那个抢东西的人。为什么?因为他抢了东西就可以有饭吃,有地方休息,有钱找女人,甚至结婚。”

“他可以劳动。”

“他找不到工作。他可能小学都没毕业,没有任何技能,头脑不清晰,或者是个懒小子,等等。他只有抢。美国很不公平。为什么老板两天就可以挣十七万五千美元,这么热的天,我们要为他到纽约送这种烂货。差点把命搭上。难道我们不应该从他手里夺一点钱吗?哪怕只有一万!陈,我认为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他是马克思主义者!陈宏志忍不住,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从他胸腔中突然爆发出来……。突然,他停住笑,他想哭,想大声地、呼天抢地、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他没有,任凭热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胸,闭上眼睛,睡着了。一会儿,他就醒来了,从布鲁克林街头的极度恐惧、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陈宏志不知道劳勃特把他带到了哪里。当他看到在很大一块四周很荒凉、开阔平地中间有一小片平房建筑物,一个大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子上写着一行“哥哥去去也”的英文单词时,立刻就明白他们到了一个著名的脱衣舞场。

劳勃特带他到一间法国餐馆吃晚饭,喝了一瓶劳勃特说很著名但他不知道什么名的法国酒,挺有劲儿,不过,比起二锅头来还是差远了。这一顿饭,竟花了一百多美元。他注意到,劳勃特用公司的信用卡付了帐单。公款吃喝!美国也有公款吃喝!吃公家的,不吃白不吃,中外皆然。

“哥哥去去也”对陈宏志既新奇,又不陌生,因为许多留学生都和他津津有味地谈过这个地方,尽管真正来的人很少很少;既向往,又感到心神不定,在大庭广众之下看赤裸裸的女人,毕竟与坐在家里看黄色录相、在黑黑的电影院里看三X级电影有很大的不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劳勃特买了门票。他们进入舞厅。舞厅很大,共有三个舞台,舞台不大不高。他们在中间舞台正面的一张小桌旁坐下。小桌离舞台很近,连舞女的发丝都能看清楚。舞女随着音乐扭动,颤动着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突出部位,每扭动一圈,身上的衣服或者装饰物就少一件,渐渐身上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遮羞布了。音乐节奏变得有点快、疯狂了,舞女的动作也渐渐剧烈起来,做出、摆出各种各样姿势,四周隐隐约约响起了咂嘴声和吞唾沫声。陈宏志心怦怦跳,眼睛一扫一扫地,不敢一直盯着舞台看。女侍过来,劳勃特买了一升一杯的两大杯啤酒。他低着头,只顾喝啤酒。劳勃特瞅着他压低声音笑起来,“陈,照这样喝下去,你今晚非成醉鬼不可。悠着点。看我。”

一个舞女擦身而过。劳勃特打了一个悱子。舞女立即在他们面前扭起半裸的身子。劳勃特把一张五美元钞票捻成小卷,拎起类似马嚼子的裤衩下边那条细布,放进去,嘴里发出两声狂野的大笑。舞女取下乳罩,半骑到劳勃特的身上。

劳勃特头向陈宏志一摆,对舞女说:“这是我的朋友。好好侍候他。”

舞女离开劳勃特,赤裸的上身直往陈宏志脸上靠。陈宏志使劲把身子往椅背上压,拼命往后挺,把脸侧向一边儿。他感到一股耻辱,奇耻大辱。这头公猪!这只母狗!正在嘲笑他,愚弄他!他想站起来,走出这个肮脏的地方;他想大喊一声“停”。可他站不起来,也喊不起来。劳勃特己把他当成商业上的伙伴,以美国人的思维、美国人的行事方式,向他讨好、恭维。这儿是劳勃特们的重要社交场所!就像中国人请人上饭店吃饭一样,给你送茅台酒、红塔山香烟一样。你走,你喊,他们会莫名其妙,认为你不文明,你野蛮!文明人在一个野蛮的国度里,文明行为就变成了野蛮!他命令自己:抬起头,抬起眼睛,看着她,盯着她,色迷迷地看她,盯她,欣赏她,用目光玩弄她,蹂躏她,强奸她。可他不能。

舞女有点不高兴,对劳勃特说:“他对我没兴趣。他的女人比我有魅力。”

劳勃特又以相同方式,在相同地方,放进另一张五元钞票。“他是绅士,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陈,你可以摸摸她。”

舞女左脚蹬住陈宏志的椅子,身子朝后仰,手伸向双腿间,象征而夸张地抓挠那里的空气,小手指伸进细布条里,迅速往旁边一勾,一闪,弹性极好的细布条又罩住了。她抽回手,象征性地嘴唇上舔了一下,又伸向那儿,小手指一次又一次往旁边勾细布条,细布条被抻开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终于,细布条不再往回弹,苍苍白白,干干净净,松松懈懈,带着细细的皱纹,一个亮亮的钢环锁住了上方。猛一挺身,一只乳房按在陈宏志的嘴上。陈宏志眼里顿时冒出了火,伸出那双经过一年搬运工生涯锻炼得像铁钳般的大手。他没有感觉到那两团经过特殊保养与处理过的肉的存在,只有恐惧,惊悸,他的牙齿,他的全身肌肉,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他从舞厅冲出来,任呼呼的夹杂着海的气味爽爽的风吹着他的头,他的颈。他的头很难受,那是因为体内贮存了大量酒精的缘故。他的小腹很涨,一升啤酒己化成了水,要从体内冲出来。他不愿意回到舞厅,不愿意再看到那些白色的扭来扭去的淫荡的展现生理器官的蛇,他厌恶那些被情欲扭曲了面孔失去了人的本性的公猪们,尽管卫生间在舞厅的入口处左端;他没有但丁的虔诚,没有普罗米修斯的勇气,他不想再进地狱。他有一种负罪感,就像当年亚当面对上帝一样。舞厅外边有一些浓妆艳抹、穿着少露薄的“夜莺”,她们向他打招呼。他不理她们,连瞅都不瞅一眼,走进停车场。停车场很大,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静静的、没有感觉、没有意识、没有欲望的汽车;他穿过停车场,没有遇到一个人;他来到长着一排一排枫树的停车场边上,地上铺着松软的腐叶。他解开裤带。他闭上眼睛,让脑子展现出一片空白,耳畔聆听着这涛声,涛声滚滚不息,没有频率变化,“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嗨-”声音很轻,很甜。陈宏志一激凌,赶紧系上腰带,很难为情地转过身去。一个白人女郎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朝着他微笑。她穿得很露。“来吧。你有车吗?二十美元一次。六十美元一夜。特殊服务另商量。”

“我不喜欢美国女人。”

“我是西班牙后裔。上个月才从南美来。”

“我不感兴趣!”

“也许过会儿你会感兴趣。我能提供最出色的全面服务。”她朝一个方向走了。

陈宏志走到自己的车边,一摸兜,狗娘养的,钥匙在劳勃特手里。他不想像那个强盗一样把手伸进车窗打开车门,干脆,爬上车顶,两只胳膊交叉枕在头下,仰面躺下,看着天上的星星。“二十美元一次。”他自言自语。可是,你有二十美元吗?你上衣口袋里只有五、六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一个终日拚命出卖生命,每月有一千七八百美元工资收入的人,口袋里竟然掏不出二十美元!想当年在北京时,虽然每月的工资只有三百多元,但他还有其它收入,给报刊杂志写写稿,几个朋友凑到一起编编书,到某些学习班、培训班讲讲课,收入很可观,机关福利甚好,从来没为钱的事操过太大的心,兜里从来都是有几十元、几百元钱的,分到外地的同学到北京出差或开会,大多数情况都是他掏腰包请客。曾想当个哲学家的陈宏志突然意识到,他一直被社会规范着走路,意志从来没有独立、自由过。考大学时,他知道自己没上过几天物理、化学课,报考了文科,他从没想过要去学什么,却被分到了哲学系。他发现自己很有哲学思想,就立志当一名哲学家,却又经不起“当官”的诱惑进了机关,哲学家念头成了他的业余回味。他要为工作对象写材料,为领导写讲话,为部里起草文件,为父母兄弟姐妹把农村户口换成城市户口而奔波,为王修枫出国去打通各种关节,当时他并不希望她出国。他本想坚定不移地走从政之路,却被王修枫一封探亲信勾了来。现在,他还要为弟弟吃不上蔬菜,姐夫妹夫的前途操心。他想回国,又抛不开、舍不得娇妻稚子,抛不开、舍不得这个家!我……,他想起了一个哲人的一句话:我,我是谁?

“嗨,”又是很轻,很甜女性的声音,他想大喊一声“滚开”。当他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双方都呆住了。凯茜!分别了七日的凯茜!

凯茜!浑身罩在浓郁的香水气中,黑眼圈很黑很黑,红嘴唇很红很红,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式,一件短短小小的高弹性背心,开胸很低,露出勾勒出突显出她的那对女性器官,腹部上空荡荡的。

“嗨,凯茜,你好吗?”

凯茜甜甜一笑。“一切均佳。你可好?”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话一出口,陈宏志感到自己非常愚蠢。

“做这个。”她两手从肩上拉下背心挎带,用手端出两团巨大白白的肉。“我早就发现你喜欢它们。”

“凯茜,你不能这么做。你可以找一份正式工作。”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给男人幸福,偶尔也给女人幸福,他们给我钱。挣的钱比当业务员多多了。非常容易简单,再用不着看‘公猪’的脸色做事了。没人能解雇我。”

“凭你的条件,你可以找到一份正式工作。”

“凭我的这对小宝宝?她们多么想让你亲亲。拉我一把,让我也到车上去。”

“我没钱,我付不出二十美元。”

“可以先欠着,你不会赖帐的。我敢打保票。”

陈宏志心中骤然产生了一种愤怒,他想撕碎了她,他想杀了她。他克制着自己。他不再理她,两臂交叉枕在头下仰面星空,闭上眼睛。他没有看到天空上突然现出一颗很亮很艳的星,停了一会儿,又突然不见了。他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十分钟,也许几秒钟,那熟悉的脚步声离开了。她走了,她可能带着没做成生意的遗憾走了;她可能恨我!她挣不到钱,今晚吃什么?

突然,一声狠猛的急刹车声直刺他的耳膜,一辆车没有熄火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传来带着鼻音的招呼声:“宝贝!”接着是又软又甜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答话:“甜心,我正等你来接呢。”又接着是“嘭”的一声关车门的响声。汽车起动得非常快,轮胎在水泥地面上擦出一声怪叫,开走了。

陈宏志突然有一种被遗弃感,从车顶上猛地坐了起来,狠狠盯着那辆远去的乳白色福特牌高级轿车,车牌上的字母和数字尤如六个烧得白炽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好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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