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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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6, 2001 16:29:51: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十五


张红不在家,董克永挺高兴。鱼炖好了,豆芽炒好了,又捡出一块嫩豆腐,倒上几滴酱油,几滴香油,剥两棵小嫩葱,拿出二锅头来,看看就剩下个瓶底,从壁橱里取出多半瓶 GORDON'S 伏特加,英国货。夹一筷子鱼脊背,白白颤颤微微一大块,醮了汁,放进嘴里,舌头一抿,就变成细细的肉沫流质,流进了胃。一口干了二锅头,咬半棵葱,舀一勺豆腐,倒一杯底儿伏特加,一仰脖,杯底儿朝天。不到半个时辰,尺把长一条大鱼只剩下头刺尾,豆芽下去一半,小葱豆腐踪影皆无。然后,启开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脚放在餐桌上,闭上眼睛,慢慢品着那苦味。清清的苦,像一阵轻轻的云烟,裹着他,托着他,飘啊飘,飘……


棕林市热闹起来了,繁荣起来了。无数的车聚集这里,喧嚣的大街上、混乱的酒吧里挤满了无数的青年男女。阿佩大学开学了。大草原也出现了无数黄色的漏斗型旋风,突然兴起,快速移动,突然又消失了。东北人说,每一个小旋风就是一个鬼魂。

他倒无事可做了。酒吧开业,不再需要他浇树清扫房子了。外出的房主人也回来了,也不需要他看家喂猫了。三百六十美元,说挣不着就挣不着了。只剩下老太太的草坪了。杂货店(挂着超市的牌子)、餐馆、酒吧、加油站……,几乎所有雇佣体力劳动者的地方都拜了个遍,全部遇到了娓婉的拒绝,他的英语太糟糕了,说话怪腔怪调,别人听不懂他的,他也听不大懂别人的,又没有工作许可卡(工卡)。这天,他帮老太太剪完了草坪,回家洗了个澡,一阵心焦,独自去了酒吧。酒吧老板见是他,忙打招呼。他要了一瓶啤酒,二元钱一瓶,杂货店里二十四瓶才九美元,慢慢对嘴吹,一边和老板搭讪。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老板无事,觉着这个说话调子怪怪的中国人挺有趣,从中国气候、中国菜、中国风俗到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小将,再到长城,唠了起来。董克永尽其所知,吹了个天花乱坠。一连气儿要了三瓶啤酒。最后,他说,他需要工作挣钱,供老婆念书。可就是找不到工作。

酒吧老板想了想,问他离开老婆去别的地方干活行不行?他说没问题,从打结婚,就离多聚少,惯了。于是酒吧老板往休斯顿打电话,放下电话,对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在休斯顿开了一家墨西哥餐馆,缺一个洗碗工,包吃包住,一周工作六天,月薪八百,不需要工卡,不必纳税,当然也没有各种福利,诸如医疗保险、失业保险等等。要去,明天就得去,他等人用。

“我今天就可以去。”他顿了顿酒瓶子。

“明天才有汽车到休斯顿。”酒吧老板说。

张红不同意他离开家。“你刚来,对美国一点不了解。英语又不好。听说休斯顿治安很不好。出事后悔都来不及。”

董克永大不以为然。“听那些呢。都说哈尔滨有十万小偷,什么什么大侠杀警察,听说谁出事了?一个月八百美元,包吃包住,十个月就是八千。明年你毕业,咱们回国,去了飞机票,买礼物,加上现在有的,至少能剩六千,差不多一万五千块人民币。万元户!你知道,我这身子骨是闲不着的,你要同意可着我,我就哪儿也不去了。”

张红揪住董克永耳朵,“又没正经的。唉,那你就去吧。休班就回来。”

第二天大早,二人来到大灰狗长途公共汽车站。董克永登车时,张红忍不住,洒下泪来。董克永为她抹去泪痕,“姐,您回。小弟告辞。”

张红嫁的是小丈夫。她大董克永一岁。女人的心理很微妙,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说话、行事带出许许多多的姐味儿来,但一到这关键时候,又姐不起来了。“打工苦,别硬挺着。不干就回来,噢?到地方马上来电话,我在实验室等你电话!”车开了,她隔着玻璃向他再次叮嘱。

董克永则如小鸟出飞,满眼的新鲜。大灰狗先到达拉斯,转车,直奔休斯顿。晚八点,他打电话到实验室,平安到达,已经上工,“洗碗机械化,一点不累。”

其实,苦与不苦,累与不累,都不是绝对的。关键是你觉得值不值。值,就不苦,就不累。绝大多数中国留学生都有过洗碗的经历,讲述出来,无不归结为一个“苦”字。因为他们上大学时,家里供着,学校给生活补助费,住宿不花钱,看病不花钱。到了美国,突然要自己劳动挣钱供自己读书,又自我感觉是个知识分子,又轻视体力劳动,一进餐馆,看见雪片飞来的盘碟,手脚一时松懈就立马堆成山,老板、大厨、二厨哟喝几声,心里就顿觉这活不是自己干的,不值,心里就泛出苦来,苦不堪言啊,腿脚后背就生出累来,累不堪言啊。而我们的董克永,目的非常明确,一个月挣他八百美元,明年七月打道回国。干这活,值!所以,他不仅不觉得苦,反而挺甜挺乐,不仅不累,反而觉得有一大堆劲儿没用似的。

利希利先生的餐馆名实相差太大了。餐馆名称太阳神,标志是一张大笑的脸围着一圈火焰。太阳神是墨西哥玛雅文化的主神,仁慈、勇敢、大能,用现代人的标准来看,又近乎残忍、残暴。而太阳神餐馆,除了墨西哥风味外,看不出与太阳神有任何瓜葛。它座落在追思城商场往西的三条街上,十六张金黄色餐桌很旧,已不见辉煌。厨房边上有一间没有窗户的空屋,间隔开,一半装杂物,一半摆了四副旧床垫子,大厨、二厨、算上董克永两个打杂的,住在这里。空调机二十四小时不停。休斯顿二百多万人口,城市拥挤,地价昂贵,公寓租金特贵,利希利先生以提供住处为条件,廉价雇了除大厨外的三个非法打工者。前厅两个女侍。由于地理位置不错,生意还可以。董克永的主要工作是洗碗,女侍把脏盘碟送到后厨,他先用水龙头把残汤剩汁冲掉,摆进洗碗机,然后再把洗净烘干的盘碟整整齐齐摆到不锈钢柜台上去。简单是简单,但量太大,客人多时,他简直洗不过来。闲下来时,他要干些杂活。反正他正当年轻,车轴汉子,五短身材,有的是力气和精力,应付这些活不是太难。

一日三餐在餐馆里吃,比起西餐来,墨西哥食品与中国食品近一些。薄面饼、煮得稀烂的牛肉丝或鸡肉丝、土豆泥、红芸豆和水煮蔬菜,卷巴卷巴,又快又简单。周日晚上收工,利希利先生走进宿舍,每人一个白信封。他的信封里装了一百二十三美元,四天工钱。他算了一下,折合人民币二百八十元,助研四个半月工资。试着往张红的实验室打电话,她果然在,说了一会儿情话,心满意足,躺下休息。

第二天星期一,利希利指令他休班。吃完早餐,经二厨指点,向追思城商场走去。四天来,他几乎没有出餐馆,还不太知道什么叫休斯顿的热。明明是滨海城市,没有典型的海洋性气候,却像热带的低洼湿地。走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受不了从天上劈头盖脸掷下来的火焰,又闷又热,汗憋在身体出不来。难受至极。连树荫底下都是三昧真火,你看不见它烈焰腾腾,它却要把你烧成灰烬。

终于,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幢巨大的平顶建筑物。追思城!他慌不择路,一阵快走,一进大门,凉爽像干毛巾一样,一下子把他身上的湿汗、闷热擦净了。他的眼睛被大门旁一个大容器吸住了。容器上画了许多放在冰上面的罐装和瓶装饮料。这是自动售货机。在棕林时,张红告诉他,自动售货机里东西特别的贵。所以,他都是到杂货店买成箱的,一箱三元九九的饮料。现在,他就想试试自动售货机怎么用,也是因为口渴。他站在机器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旁眼瞧着一个人操作,等那人走了,走过去,研究了一会儿上面的说明和各种键子,投了五十美分,选了一筒雪碧,键子一按,啪,雪碧滚了出来。边往里走边喝,又看到大厅墙上挂了一排投币电话机子,重操故伎,塞进八枚四分之一美元硬币,按下张红所在实验室的电话号码。张红果然在。往里走,一家家巨大的百货商店和超级市场,一家家各种各样的专类商品小店,富丽堂皇,琳琅满目,在棕林那个小地方,在国内,连想像都想像不出来。猛地,一股香味直钻鼻孔。循味而去,无数家小吃店。一家小店上空悬着一只蛋卷冰淇凌,冰淇凌上缀着一颗鲜红的果实,像鸡心。他走过去,原来鲜红的果实叫草莓。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实。一支草莓冰淇凌二元九九。买一只,味道鲜美,北京街头的瓷瓶酸奶简直没法比。四个月后,他回棕林,张红听他说这段往事,又嫉妒又羡慕又高兴,“我来美国快一年半了,也没舍得尝尝冰淇凌什么味!”

迎面过来一个警察。张红说,公共场所有事问警察最保险。他问哪儿有银行,然后按警察所指,来到银行。开帐户时,银行要他的邮信地址,以便每月寄报表给他。他一是担心非法打工被发现,二是不大信任同宿舍那三个人,就说自己不住休斯顿,因某种原因,不愿涉及外地住址,每月报表不必寄,他自会来查帐。银行职员一脸迷惑,但还是给他办了开户手续,存进工资和带来的二百美元。

出了银行,再往前走,一家书店。他心不由蹦了一下。棕林有一家杂货店兼营书刊。他到美国的第三天,和张红去杂货店买吃的东西。张红选购,他四处转悠,到了图书专柜前,发现柜子最上两格的杂志有点特别,被塑料袋严严实实封住了。踮起脚,伸长胳膊,拿下一本,差点吓出心脏病来。两个黄发女郎,赤身裸体,两对硕乳挤压在一起。他赶紧放回去。可心却总被一股磁力吸引着。那天割草坪挣了十三美元,就想去买来看看。没敢。这回,没人管他了。他走进书店,店很大,却没有顾客。他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寻找,从店门出来时,连个影儿都没看到。他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转了一会儿,买了一只小收音机,带耳塞机的。这在国内是很贵的,起码四五十元。美国才卖六元九九,加上税,也不过人民币十几元。出了商场,看旁边有一个红顶房子,房前立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 JACK IN THE BOX。他读“箱子里的茄克”,大概是卖衣服的,(茄克 JACKET,他把 JACK 认错了),自己也该买一件美式上衣了,身上这件从国内带来的短袖衬衫,穿起来别别扭扭的。他走过去,见门口地上放了一个纸壳牌子,上面写着 HIRING NOW。HIRING,他想了好一会儿,太阳光晌得皮肤疼,才想起,是“雇人”的意思。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个饭店。十一点,刚开张。

“你们要雇人?”他得到柜台里一个年轻白人的肯定回答后,说:“我可以干吗?”

年轻白人说了一大通,话没听清楚,意思明白了个大概,饭店想雇个杂工,无非擦桌扫地,切菜洗涤等。

“你能干多长时间?”

“一天。今天。现金。”

年轻白人想想,转到后边去。一会儿出来了,“现在到晚间十点,三十五元。如果饿了,有三明治、汉堡包,饮料。自己拿。”

深夜的瑞登大街车水马龙,繁灯似金,还很热,但已较白天舒服多了。他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插在短裤兜里,攥着那三十五元美金,边看着街旁景物。每条横街的拐角处,都有两个满面灰尘、浑身肮脏的流浪汉,或站或坐。开始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比较紧张,后来见他们连瞅他一眼都不肯,就放了心。回到太阳神,正赶上晚餐开始。

从此,每逢星期一休息,他就到各处找活干,存折上的数目跃上了一千,一千七,两千八,开始奔向三千。又是星期一,刚七点,上个星期一刚认识的一个叫雅各布的人来电话,某家仓库卸货,两个人一个货柜,两个小时卸完,每人工钱六十。起码要卸三个。雅各布说:“干完活时,你要给我十元。”三六,一百七,他同意了,匆忙白水就面包火腿。半个小时后,雅各布开车来接他。

车一直朝城郊开去,很荒凉的地方突然出现一群淡灰色的平顶建筑物,火柴盒模样。货柜已经到了,开了后门,全是大纸盒箱子。非常简单,他和雅各布两个把箱子摞到木排子上,五层。雅各布开叉车运到库里指定地方。雅各布开车走后,他一个人摞箱子,雅各布回来早了,下车和他一起干,回来晚了,他就歇一会儿。库门不远处有一个柜台,摆着水、饮料、饼干和三明治,随便取用。不时有人来催。晚十分钟扣十元工钱。和他俩一起干活的还有六个人。

这是一场体力、能量和意志的较量。卸第一个货柜时,二十四岁的他还不觉得什么。卸第二个时,也还可以。第三个货柜一打开,他有点傻眼了,清一色儿二二(英寸)自行车,体积小,又重,摆一个木排子起码要五分钟,或者七分钟。此时,他也累了。当摆到齐胸时,五十多磅重的箱子怎么也举不起来。雅各布每次开车回来,见他刚摆了一半,气得骂他是母鸡、废物。他骂他,他就骂他,不时夹杂上几句中文,骂上几句,身上就轻松不少,两臂就添了点力气。怪不得体力工人好放粗,那不是修养不修养、教养不教养的问题,是人适应环境的产物。雅各布个头不高,顶多一米七,比他高四五个公分,却一身牛的力气,扔重箱子像玩似的。

最后一个货柜还是拖了半个多小时才卸完。董克永有些懊丧。谁知仓库管理人就像忘记了罚款似的,给他和雅各布每人一百八十元,说有活还找他们。他给雅各布十元。雅各布收下,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是好伙伴。离开餐馆,你和我干。挣大钱。”

他想告诉雅各布,餐馆收入稳定,吃住免费,挣够一万美元就回棕林,然后和老婆一起回国。他没说这些,“回去吧,我累了。”

途中,雅各布说:“你应该学会开车。”

“我看和不会开车没什么不同。”

“太不一样了。蝴蝶没有翅膀时,只能呆在茧子里。一长出翅膀,满宇宙地飞。在美国,车就是翅膀,有了车,你就自由了,找到活,开车就去了。我告诉你,我有时能找到一天挣二百美元的活。”

“如果自己开车,从休斯顿到棕林市得多长时间?”原说好两周回棕林一次,来休斯顿三个多月了,一天半内往返一次休斯顿--棕林根本来不及。只好每个星期花两块钱,把夫妻恩爱浓缩在长途电话的十五分钟里。

雅各布想了一下,“五个小时。”

“你说得对。我应该学会开车。”

雅各布满热情,把自己的驾驶员手册借给他,晚八点来接他去笔试。董克永回到宿舍,借着英汉词典,两个小时就读完了,睡了一觉,醒后又看了一遍。晚上笔试,二十八道选择题,他做对了二十四道。笔试通过。他从广告上找了一家驾驶学校,驾驶学校保证学员通过路试,收费一百三十美元。三周后,路试通过,拿到正式驾驶执照。

又过了几天,雅各布来电话,说有一辆五年旧的日本尼桑,车况甚好,只是车体被撞坏了几处,除有碍观瞻,不影响驾驶,要价一千,九百就能买下来。他一时犹豫,离一万目标远了九百里。最终还是买了下来。然后,过户、买保险又花了四百多。转念一想,张红毕业后在美国多呆两个月钱就挣回来了。雅各布又带他上了两次高速公路。他每日早起,开车在城里城外转,居然还大着胆子一个人开车跑休斯顿市中心区转了几趟。他已经是完全合格的司机了。现在,他脑子里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回棕林,给张红一个惊喜。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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