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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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8, 2001 11:17:48: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十六


董克永决定,星期日晚九点半餐馆一打烊,立即动身回棕林市。他要突然出现在张红面前,突然袭击。要让她看看,九月中旬手拎旅行袋、兜揣二百美元的他,丈夫!今天,四个月后,开着车回来了,银行存款三千四百九十三美元!为此,他借了餐馆的一个大冷藏箱,打算星期日上午去唐人街买它一批中国食品,带家去。星期二起早往回赶,餐馆十一点开始营业。

老婆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各布。谁知,雅各布星期六一早突然来电话,告诉他,那个仓库星期一有两个大货柜,已经把卸货权争取到手,卸一个,一人一百元,要他一定、必须不要回家,卸完货,多给他二十头公羊(bucks,美国俚语,指美元)。他说,你可不可以找找别人?雅各布说,仓库管理人熟悉他,认为他可靠,找个生人不方便。雅各布说着,一个劲儿地求他。他只好同意,下星期日再回家看老婆吧。

雅各布又说,星期一上午十点半去接他。他说,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开车去。雅各布不允,也不解释,一定坚持来接他。怪!他心里划了一个魂儿。星期一去仓库的路上,他努力想记住路线,可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已不知东南西北了。

到了仓库,库里库外空空荡荡的,不见一辆货柜车。一个高高瘦瘦的白人走过来,和雅各布交待了几句,就走了。他拿了一罐可乐,几块饼干,躺在一片木排子上,望着库顶。时交一月份,库里阴森森的,冷飕飕的。这时,正是中国腊月,哈尔滨家家户户忙着贴喜联,粘对子,买冻嚼咕(食品),蒸馒头豆包,准备过大年。所里给每个职工分两只白条鸡,一角猪肉,十元奖金。冰天雪地,响起清冽的鞭炮声。嘟--嘟--,一串长鸣,一阵马达轰吼,震得大地、库房都在颤。

货柜车后门打开,清一色鞋子,纸盒箱子上印着“中国制造”。不重。如果一货柜全是这东西,那就赚了。这时,董克永已经学会了开叉车。当他把叉车开进货柜,叉子叉进木排子,意识里猛觉得未卸的鞋箱子一晃,后面的东西铺天盖地般压下来。他迅疾跳下车,一把拽住雅各布,拼了命般朝外拉过来,与此同时,鞋箱子山崩地裂般砸下来,接着无数件巨大而笨重的箱子随之倒下来,鞋箱子全压扁了。雅各布目瞪口呆,簌簌发抖,只要晚零点一秒,他就变成肉饼了。鞋箱子中间夹了三块五英寸厚而面积巨大的大理石板。叉车驶进货柜,压得货柜后部往下沉,大理石板失衡,倒了下来。

雅各布惊魂甫定,“你救了我一命。我欠你的。”

他说:“别往心里去。”

雅各布:“我遵守我的诺言。我欠你的。”

瘦高白人踱过来,看看场面,问声他俩“你们没事吧”,走到一边去了。他俩小心翼翼,速度慢了许多。

“这是个什么公司,进了这么多中国(制造的)鞋?”

雅各布抱起一只箱子,身子一矮,举过头顶,扔上垒得高高的排子上去。“哥们,别问。什么都不要问。对谁都不要问。你明白我的话吗?”

第一个货柜卸完了。第二个货柜还没来。他和雅各布默默无言地坐着。不知不觉中,四周出现几条大汉身影。他示意雅各布,雅各布好像没发觉,站起来,到柜台上拿了两筒可乐,扔给他一个,说,准备干活。话音刚落,就从库外传来两声嘟--嘟--,库房颤抖起来。

货柜里装的是日本松下牌放相机,卸到一半,露出直码到柜顶的长条大木箱子来,统一规格,钢片捆得紧紧的,特重。又上来两个人,和他们一起卸货。装满一木排子,他开叉车往库里运。放下木排子,突然他愣住了,一条黑大汉,朝这边走来,上身一件红色T恤衫,勾勒出胸前块块肌肉,下身牛仔裤,一张粗黑的胖脸,满是手掌般厚的胡茬子,短袖T恤露出半只上臂,一只蓝黑色巨蜥从袖里探出半截身子,扭身摆头,吐着长长的信子,扑向猎物。

他扬手,打招呼,“嗨,你记得我吗?”从车上跳下来。

黑大汉上下打亮了他一番,两腿微屈,身子微扭,两手呈枪样,挥向他,定住他眼睛,吐出一连串迪斯科式英语,“洛杉矶,中国小子。”

董克永已经熟悉了这种南方黑人英语。“怎么样,好吧?”

“这世界太小点,对吧?你干什么呢?”

“太阳神墨西哥餐馆,洗碗工。星期一休班,挣点外快。”

瘦高白人走过来,黑大汉扭头说:“多给他一百元。”又转头面对董克永,“那天,我一拽你的大钞票,可把你吓坏了。哈哈--”笑着,看一下瘦高白人,走开去,瘦高白人马上跟过去。

卸完货,瘦高白人递给他三张百元大票。“中国人。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餐馆,正雇人。一个月一千三百元,包吃包住。有没有兴趣?”

一个月多挣五百美金!混蛋才没兴趣呢。可是……,“我正在太阳神餐馆干呢。”

瘦高白人面无表情,“你告诉他,你不想干了。这是艾尔·毛撒尼头餐馆地址,找经理普拉多。他已经知道了。”

车上,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雅各布。雅各布说:“我想,你留在太阳神比较好。”

“一样干活,差五百美元呢。”

雅各布欲言又止,送他回到太阳神,说:“哥们,我欠你的。”

他忐忑不安走进太阳神餐馆,小心翼翼向利希利先生辞职,没想到利希利非常痛快,什么都没问,从口袋里拽出十元钱,“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你是一个和蔼、诚实的小伙子。没工作了,还可以来。”

他好一阵子内疚。

艾尔·毛撒尼头餐馆位于休斯顿东南部的卫星城帕撒迪那市的帕撒迪那大街上。餐厅不算太大,却很华丽。二十张餐桌,设有酒吧。经营墨西哥风味食品。经理普拉多,一张棕黑色、深目高颧脸,对他表示了欢迎,先领他看了住处。一间地下室,绕墙摆了五张单人床,床头有一张三抽屉木桌,桌上一只台灯。反正他也没有什么东西,三几件衣服、一床被褥而已,胡乱往里一塞,二十几元钞票和社安卡、驾驶执照、取钱卡都随身带着。银行要给他办支票本,他觉着用不着,就没要。

“我现在就可以工作。我干什么?”他说。

普拉多给他一张卡片,上面是一家修车行的地址,让他开车去那里,做 tune-up(调整车况)。他照做,车行为他检查了车况,换了机油和前闸,也没跟他要钱。他回到艾尔·毛撒尼头,见普拉多。

普拉多要他开车去亚利桑那州的美墨边陲重镇诺格利斯,大约一千二百英里,于朋友家取一件东西。非常简单。给他四千五百美元。条件是两天赶到那里,路上食宿油费个人负责;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此事。今晚就动身。

如此长途,他心里没有一点儿底,可那是四千五百美元哪。他同意了。于是,普拉多给他开了一张四千五百美元支票,一本全国旅行地图,一张诺格利斯地图和取物地址,并指定了回来的路线,走四0国道,绕达拉斯回来。

他已经感觉到事情有点蹊跷了。可箭已经在弦上了。只好去银行存了四千三百元整数,留下五百路上花。他手捧着银行开给他的存款收据,出了银行,两眼闪着泪花,迟迟不肯将收据揣进兜里。董克永啊董克永,人生在世二十四年,什么时候有过七千八百块钱,兜里还有五百多呢!老爸老妈终岁操劳,干了一辈子,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不远处,有一家中国海鲜餐馆,他进去,螃蟹、龙虾、扇贝,整整三大盘子,甩开腮帮子,可劲儿造了一顿。东方面孔的女侍送过来帐单,四十三元零数角,他扔下五十美元,说声不用找了,昂首挺胸而去。然后,到百货商店买了一个中型冷藏箱,一大袋子冰块,饮料、水果、黄瓜、西红柿、烤鸡,满满一下子。深吸一口气,使劲吐出去,大步跨进车,车一声吼,直冲十号路,迎着微凉的风和明亮的夕阳,奔西而去。

太阳下班了,回到地平线下的家和妻儿团聚去了。出了休斯顿不久,四野漆黑一片,前后无车,寒风钻过挡风玻璃分子缝隙,吹到他脸上、身上,冻得簌簌直抖。车应该有暖气,暖气在哪儿?毕竟是驾车新手,眼睛直盯前方,不敢往仪表板上看。最后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一个急刹车,只听一声尖锐的怪叫,车停在了路中央,打开棚顶灯,读驾驶手册,这才找到暖气开关。一辆大货柜车嗷儿嗷儿长嚎,唿啸着从左侧车道飞驰而过,巨大的风浪差点把他的车掀翻了。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自己骂自己,这路成你家开的了,赶紧停靠到路边上。熄火,打开冷藏箱,取出烤鸡,拽下一只大腿,大咬大嚼起来。

吃毕,不敢再往前远走,路过一座小城,进了一家旅店,一宿五十美元差一分,还要交税,他毫不犹豫,点过三张二十美元抵押金,接了钥匙,来到客房,洗浴了,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没有一丝儿倦意。他比来比去,不论是家,还是太阳神,都没有这旅馆住着舒服。昨天这时候,还在厨房洗碗呢,不到二十四小时,四五千美金到手,竟住进了豪华旅馆。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想给张红打电话,告诉她一切,抄起话筒,没等实验室的电话号码按完,就传来问话声,没听明白,赶紧放下。随手扯过立在床头柜上的硬纸单,细细一读,原来还有闭路电视,点一个,三元九九。他给前厅柜台打电话,点了一个“最热女郎”,柜台小姐让他把频道调到九,他照办,九频道一到,一个全裸西方女人,身材苗条,丰乳肥臀……。四十五分钟后,九频道一片雪花点儿,他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四十五分钟才昏昏沉沉一点儿一点儿挪到梦乡。

他迷迷糊糊抓过枕旁手表,一看,立即蹦了起来,眼瞅着就十一点了,脸也顾不得洗,东西划拉划拉,跑到前厅算了帐,开车就上了十号国道。他不敢再胡闹了,耽误了取东西,第一次就失去了信用,以后可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了。第二天晚上在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和墨西哥国交界的艾尔·帕索过夜,第三天晚上到了诺格利斯市普拉多的朋友家。路上,他曾设想、推演了种种可能,可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在普拉多的朋友家住了一宿,吃过了早饭,那位朋友给了他一个塞得鼓鼓的大旅行袋,帮他塞进后车箱,说声再见,开车往回赶。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图,他没有从十号国道返回休斯顿,而是途经亚利桑那州的图森、菲尼克斯、弗拉格斯塔夫转上四0号州际高速公路(国道),横穿一千一百里洛基山脉,渡林海,过雪原,跨越大峡谷(亚利桑那州绰号)、妖法之地(新墨西哥州绰号)、孤星(得克萨斯州绰号)三州,可谓跃谷伏妖冲孤,挺进大平原(得州北部之地)。在阿马利洛,他寻思了一会儿,转到二七国道,没有按计划直奔达拉斯,而是第五天夜晚十点多,悄悄取出钥匙,打开了家门锁,拉开门,头探进门内,蹑手蹑脚走进屋,方厅、厨房、卫生间、卧房巡查一番。

屋里静静的,空空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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