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行 不 改 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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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9, 2001 12:26:30:

中篇小说,发表于《红岩》文学双月刊今年第二期“头条看台”栏目。

《行 不 改 姓》(三)

树明


不成文的规定,交活那天,雇员八点上班,活一交,就自由行动了。等于放假一天。夏爱华躲在办公间里,捧着一本《三国演义》,渐渐读了进去。八点二十多了,他书本“啪”地一合,拿起厚厚的两个白色大档案袋。他绕了一个弯,路过史迪文办公间,电脑屏幕上几只小鸟在飞,工作台上干干净净,显然,人已经走了。他一阵心跳,又有点愧疚,犹豫了一下,朝布里斯·劳勃特的办公间走去。走着,走着,他叹了一口气,没成想弄成这个局面,刚工作,就像狼一样撕咬起来了。

整个研究部仿佛一个大车间,二百多人,全部压缩到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偌大的办公区,被硬塑板隔成一间间方方正正的“鸽笼子”,仅够一个人用的,没有门,半壁豁口通向走廊。偷懒打个盹,无事望房笆,和情人朋友煲电话粥,串门(笼?)侃大山,请你别想!隔壁一声咳嗽,放屁,听得一清二楚。

课题组主任布里斯·劳勃特的办公间比一般雇员的大上两倍,同事私下称为“鸡窝”。鸡比鸽子大,鸡窝当然比鸽笼子大。这是正面意思。不十分正面的意思就有些不尊重了,妓院也叫鸡窝。

夏爱华敲了两下鸡窝板壁,劳勃特向他露出一个笑模样。他走进去,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他弄不明白,十五个人,两个头儿,材料为什么偏要一式两份,正副头儿一人一份。

“这是我做的活儿。”

劳勃特不解,“史迪文已经把你们的工作交给我了。”

“不。他交给你的是他做的。他说他做了,让我看总体方案。他怎么做的,做的什么,我一概不知,他只让我在报告上签了字。我不能不签,他是我的头儿。这个是我做的,只有我自己的签字。”

劳勃特颇装腔作势地“噢”了一下,“我知道了。你的你留着。”翻出史迪文的报告,“你在这上面签字了。这证明,这个工作是你们两个共同做出来的。你们干得很好,我非常满意。”

夏爱华知道,主任正收活,没有时间看史迪文做的活,这些好听的话,就像肥皂泡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事实是,我们对这个活儿有不同的观点,得出的结果也不一样。我们并没有合作,他自己干的。”

劳勃特觉得,有些话必须得告诉这个中国小子。他不喜欢夏爱华,常有被愚弄的感觉。如果不是……。布鲁斯·劳勃特先生忙止住情绪的下势流动。管理学专著上,每每谈及中国人的民族性,什么事都刻意模糊,永远没有一个明确、准确的说法。所以,管理中国人,就必须把话说明白,不容一丝“曲解”的空间。“我应该告诉你一个规则。对公司来说,最重要的是产品。OK?你和史迪文是一个团队,相互配合很重要,或许你的能力比他强一点,或许他的能力比你强一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产品。OK?实际上,按你说的,实际上,这一个多星期,你什么事情都没干。”

“我干了。这就是。”

“对不起,我现在的事情很多。你的报告你拿回去。OK?”

夏爱华只觉颅骨里一万把小号、萨克斯管、大提琴齐鸣,各奏各的调,眼前变幻着无数的奇形怪状,直到有一个声音呼唤他。他眨眨眼,常雒拽过一把椅子,请他坐。办公台上放着一张纸,底下签着史迪文·麦克阿瑟的名字。纸旁边,厚厚一摞子档案袋。

“老常,”夏爱华说了一句中文。

常雒右手食指在唇前晃了晃,轻轻嘘了一下,“英语,公司的政策。”

“这是我的活儿。”夏爱华改用英语,递过一个档案袋。

常雒接过,放在那摞档案袋的最上面,“一个朋友从国内来,带来一包最上等的茉莉花茶,请等一下,我给你泡一杯。”说着,出了工作间。

夏爱华四处瞅了瞅,眼睛落在史迪文写的那张纸上。史迪文首先汇报,为编写这个程序,查了多少资料,跑了多少次图书馆,每日晨六晚十二工作,妻子如何抱怨被冷落,这个程序编写得如何之好。总之是报功。这是美国人的习惯,从来不会放弃表功的机会,就是见了小猫小狗,也不忘吹嘘一通自己。夏爱华顶讨厌这点了。接着,史迪文写道:百分之九十多的工作是他做的。听到脚步声,他把脸转过来。一个人匆匆从走廊走过。如果说,几分钟前他还有一丝不安和内疚的话,现在已经完全、百分之百的心安理得了。

他详细向常雒讲了事情的经过。“我在他那份报告上签字,仅仅承认我和他是一个小组的。他编的软件,我连一个字母都没写过。”

“你和布鲁斯说过了?好。我也知道了。我想,你们写的一样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想,因为史迪文是负责的,又是先交上来的。先用他的这个。你在上面也签了字。如果……,再用你的。”常雒说着,手指头在那页纸上轻轻弹着。

合成测试时,一碰上史迪文的“块儿”,无论怎么调试,就是不工作。实验室里,十五个人,瞪着十五台电脑,一动不动,石雕木刻般。显然,完成工作的计划,至少要推迟一个星期。

布鲁斯·劳勃特拿起史迪文的软件打印件,使劲往桌子上一摔,瞪了史迪文,又将牛眼落在夏爱华脸上,“你们他妈的干什么了?!”

史迪文脸灰一样惨白,半仰着,一忽瞪瞪这儿,一忽瞪瞪那儿。

夏爱华举起手,“我和你们两个头儿说过了,这个‘块儿’我一个字母都没写过,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劳勃特:“你俩儿一个团队,对吧?史迪文做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你做了百分之十,也许就是你这百分之十出的错。”

常雒抬起两手,“静一静。静一静。爱的华·夏先生,你把你写的‘块儿’拿来。”

夏爱华打开公文包,掏出光盘,递给布鲁斯·劳勃特。劳勃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又递给常雒。常雒领着夏爱华、史迪文和另三个人,搞软件合并,余者休息,劳勃特在旁督战。测试时,只是在一个接口处做了点微调,顺利通过。

除了两个领导和两个当事人外,组员们做着各式各样的小动作,可以看出,史迪文受挫,他们都挺开心。课题组形同小联合国,白人五个,中国人三个(如果算上夏爱华,就是四个),三个印度人,一个俄罗斯大哥,一个西班牙人,还有一个伊朗人。五彩缤纷的肤色、发色,语调各式的英语。少数民族们,见纯牌美国白人一副难受的样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而几个白人,反感史迪文年轻气盛,动不动就跟在主任屁股后,弄出两声谄媚的笑。

夏爱华瞄一眼史迪文,有些不忍,“史迪文,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只想证明,我干的活同样漂亮。”

史迪文眼不离房笆,“全是我的错。如果我的不妥伤了你的感觉,我向你道歉。”

俄罗斯大哥:“新手吗,常犯的错误。”

史迪文下移目光,朝老俄狠狠瞪去。这话忒毒,挑明了史迪文缺乏经验,难堪重任,油渣子发白。


又经过几次实战练兵,常雒给夏爱华和史迪文写了很好的评语,经布鲁斯批准,二人正式上岗。这期间,史迪文还是头儿,吃了一堑,再也不敢对夏爱华动弯弯绕了。夏爱华也一秉待人以诚原则,非常合作。常雒一设机关,让二人尝了点苦头,煞了傲气,就没有再“整治”他们。与人为善吗,中国人的传统,常雒常说。

半年后,软件开发转入新战场。研究部主任科迪·艾德蒙森先生亲自挂帅,组建了五人核心领导小组,其中有布鲁斯。人们明白,布鲁斯的官运有享通了。按软件功能,分派给相关课题组。课题组再将功能细分,分派给相关小组和个人。布鲁斯课题组承担了整个软件的核心部分。他又雇了几个新人,分到各组。又从各组抽出几个人,组成新组,主要负责软件的综合接口,同时也承担一点设计。组员依次是史迪文、夏爱华、印兄弟阿朗博士、樊晓风,组长是老俄大哥。俄大哥四十多岁,曾在乌克兰明斯克一所大学任电脑教授。苏联解体后,因受乌克兰人排挤,遂谋职到美国,是研究部公认的硬手之一。英语一塌糊涂,卷舌音能把人卷晕过去。

小组成立时,布鲁斯特别强调,史迪文有助理组长之责。俄大哥有股子俄罗斯人的倔劲,闻此言,就让史迪文和樊晓风“共同”搞软件设计。软件综合接口,是相当关键而重要的工作,史迪文被排除在外,当然不高兴。可是,HCN 和所有大公司一样,实行的是军营制,一级管一级,下级只有听命的份儿。唯一比军营自由的是,不高兴,不想干了,你可以辞职走人,不会因为开小差,被军事法庭判刑。

俄大哥开始怕出错,不大相信两个后生,大权独揽。干了一段,发现夏爱华是块材料,软件拿来,机上一试,一有问题,不待查找,夏爱华就知道哪儿不对劲了。俄大哥满高兴,磁盘在工作网上呢还是他妈的在你脑袋里呢!和各小组混熟了,一时遇上难解之题,也常邀请夏爱华参预讨论。印兄弟阿朗略嫩一点,但也说得过去。动不动,在公开场合,俄大哥就咕噜、咕噜,鸽子唱般,指着夏爱华和阿朗,“俄罗斯、中国、印度,政治、军事联合,把美国佬挤出太平洋、印度洋、地中海。”

渐渐,夏爱华发现,这个软件好像是一个新的电脑操作系统,像微软视窗,又有点不同。一日深夜,越想越睡不着觉,抄起电话,向常雒拨去。

果然是。科迪·艾德蒙森野心勃勃。去年,微软一被指控违反了反垄断法,艾德蒙森先生就预计比尔·盖茨完了,微软完了,个人电脑操作平台的竞争进入战国时代,就看谁能在微软解体之际,最迅速地、最先地拿出超过视窗 2000 的操作系统。此事是本公司的最高绝密,除了核心小组成员之外,谁都不知道。常雒也是搜集了种种蛛丝马迹后,加上分析,得出的结论。

“据说,小夏,当部主任听你说自己是中国人后,本不想要你了的。可你那张光盘,获奖的‘超级视窗’,布鲁斯认为有用。部主任艾德蒙森还特意叫了我,”电话里传出两声婴儿啼,嫩嫩的,娇娇的,常雒说了一句你把孩子弄走,“对你的光盘做了详尽分析。我说,微软的视窗 98 到处是虫子和陷阱,一不留神就被咬一口,或掉进坑里爬不出来。爱的华·夏把它们一一指出来,用自己的方法灭掉毒虫,填上陷阱,是否实用是一回事,但思路相当有创意。人才,人才难得。”

显然,这次分配他到俄大哥手下搞综合接口,也是发挥所长呢。他的思维开始溜号,别的地方,干这种活的,起码要挣八万块,在微软,可能挣到二十万。狗娘养的,才给四万五。太拿人不值钱了。突然,一股焦燥窜进他的心口窝,天灵盖正中猛袭来一阵剧痛。他张大嘴,刚要叫,痛又无影无踪了。

“小夏,这事你得保密,不要和人说。其实,我这一级的,搞综合接口的,好些人都猜到了,但谁都不说。谁说了,谁就有麻烦。喂,喂,小夏!”

“我听你说呢。”

“今天下午,俄哥们请了一个星期假。布鲁斯说这啥时候,我也请他再考虑考虑,这么忙。俄哥们最后说,他有要事。”说到这儿,常雒停住了。

夏爱华明白了。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五维图象嗖地一下子从前额飞入,多维经纬织成一张又一张网,重重迭迭,又呼地一下子散开。图象一点儿一点儿隐去,变成了字符,一行行,排列有序,光速般一闪,万道蓝光射进深处,比针尖还小的圆点放出金色之光来。他被金光笼罩,无形的巨网,铺开盖地,裹住了他,一阵极度的愉悦的快感。

睁开眼睛,远山尖上映出几缕灰色来,换了泳裤,来到后院游泳池,一个猛子扎进深水区,游了一会儿,回到卧房,打开电脑,他的身子轻轻腾起,然后一跃,扎进巨网之中。

当他把程序存入磁盘,装进公文包时,一轮太阳灿灿地,正将巨大的能量洒往人间。吃了母亲煮的大米绿豆粥、咸蛋,素炒菇笋,喝一大杯凉奶,在母亲两颊上各亲一口,抱抱父亲双肩,提了公文包,出了房门,又转回身,“爸,妈,今晚我给你们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望着儿子驾车离去,母亲对父亲说:“老二办事真拖拉,找个姑娘,一百年了。”

“台湾女孩比较不保守,你又要漂亮、有学识、贤慧、温柔、处女,台北虽大,不好找啊。”

母亲叹口气,“二十七了。大陆姑娘呢?”

老头子放下报纸,摘下花镜,“大陆无亲无故,联系不上。再说,改革开放,大陆姑娘也不保守了。”

老太太叹口气,“又怕拿唐诗考人家。”

前年,夏爱华暑假回家,经介绍,认识了一个亚利桑那大学的大陆女留学生,学人类学的,算不上漂亮,可挺温顺的,彼此开始都挺满意。一天,他朗诵了半首岳飞的《满江红》,女留学生接不下去。他又让女留学生背半首唐诗,他来接。女留学生背不出来。二人爆发了一场“不会唐诗的中国人还是不是中国人”的争论。女留学生气得扔下一句“神经病”,愤愤走了。夏爱华伤心了好几天。

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眼睛,摘下花镜,“今天晚上会有什么好消息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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