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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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30, 2001 13:25:25:

各位校友,勿见笑。读后请批评。本书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28万字,44章。


《暗 痛》

树 明


十八


“今天工作怎么样?”

陈宏志把车钥匙轻轻转动了一下,只听很小的一声“扑”,车身就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不倾耳集中注意力,一点也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转动。与此同时,旁边的几辆车很响地“擦-擦-”“咔-咔-”“轰-轰-轰-”怪叫狂吼。他瞅一眼车窗玻璃里的张凤华,颇自豪自得,一松刹车,方向盘轻轻一抹,踏下油门,车悄无声息地而平滑地划了C形轨迹,驶出了停车场。

“很简单。客人进来了,我迎过去,说声‘嗨’,问一声‘我能效劳吗?’。客人买了东西,我收钱,完事。”

“忙吗?”

“还可以。客人不算太多。环境比较清静,和中餐馆比起来,天壤之别。”

上星期六下午,陈宏志带安迪和张凤华去黄先生家。黄先生在花冠商业小区中间位置开了一间小咖啡店,兼营汉堡包、热狗等西式快餐,咖啡、面包圈、糕点和冰淇凌、冷饮等冷热小吃,香烟,还有一些小工艺品、日常生活用品、书刊、彩券等物,专做到五个批发公司来的客户、司机的生意。工作时间也与五大公司同步,早九晚五。黄先生出生在南京,父亲曾经是国民党军队的少将,五零年携家眷赴台,后任某电力公司董事长,他六十年代初来美国,哲学博士,六十来岁,子女均大了,成家立业在外州,老夫人在家操持家务。他和陈宏志有共同知识背景,颇谈得来。他开始嫌张凤华体质过于单薄,有点不大愿意接受,但碍着陈宏志的面子,没有干脆拒绝,聊了一会儿,听说张凤华是大陆的诗人,就来了兴趣。三个人从文学、哲学谈到人生旅程。张凤华知是关键,一展胸中所学,且又把握分寸。黄先生很高兴,当即同意雇用,“不过,我给不出多少工资,每个月九百五十美元,每天一顿中午餐。实在不好意思。”由于在同一个大建筑物里上班,也解决了她的交通问题。早晨,她很认真地对陈宏志说,她负担一半汽油钱。

“我今晚加班。星期一晚上大半要加班。先去接我儿子,到家后,麻烦你帮忙做做晚饭。我还要回公司上班。吃什么你定吧。”

快九点了,他悄悄进入家中。

方厅里,张凤华并排与安迪坐在钢琴前,一边给安迪讲乐理,一边纠正安迪的指法错误,一边按几个键子做示范。他想起王修枫通常陪安迪练琴的情景:搬一把椅子坐钢琴旁边,开始是看儿子弹琴,然后是一边看什么材料或想什么事情一边听儿子弹,最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了。他陪儿子练琴也不比王修枫好多少。王修枫对任何乐器、音乐都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功夫也只能在吉他上拨拉一只很简单的曲子。

安迪看见了他,“爸爸回来了。张阿姨教我弹钢琴呢。”

张凤华轻轻立起身,“饿了吧?饭菜在桌子上。可能凉了,我给你热热?”

“不,不。我自己来。”

他到厨房,打开灯。大米饭在电饭煲里,还温着。一个纯白瓷盘子里盛着两样菜,上面罩着塑料保鲜膜。旁边还有一只碗,也盛着这两样菜,显然,那是给他准备的明天午饭盒。当他把第一口饭和菜放进口里时,突然感到一阵心里发酸,两眼盈满了泪水。

在农民家庭出生长大,饱读了中国古典经史哲学著作而受其熏染,城市机关干部所津津乐道的家庭分工模式,无不使陈宏志倾心向往于“男主外、女主内”“回家有碗饭吃”的家居生活。他到美国两年,做了两年的“兼职家庭煮夫”,那繁琐、细碎的煮炒生涯一点一点地消磨着他的理想,他的事业,他的前途,他的年华,他的精力,他厌烦、厌倦、厌恶每天都重复的摘菜,洗米,切肉,动勺动铲,擦炉灶,刷碗,洗盘子……。对不甘平庸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不得不做平庸的事更苦恼呢?他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他不能,他不能在一个外人面前,在儿子面前,丢人现眼,他必须压抑自己,把自己压抑到麻木,压抑到最顶点,压抑到绝对!

他懂,非常懂,早就懂,要摆脱这种压抑的生活,恢复他的本性,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又短又简单,只有两步,只需要勇敢……

九点半,儿子睡觉去了。偌大的方厅里只剩下他们俩。他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离得远远的。

“你钢琴弹得很好。我约略能听出来。”陈宏志说。

“母亲是中学音乐教师。家里有一架钢琴。小时候跟妈妈学的。参加工作后,买了架苏联钢琴。闷了弹两下。”

“我和修枫都不懂音乐,一点也辅导不了安迪。”

“安迪很聪明,一点就会。如果信得过,我可以辅导他。”

“实在感谢。你办个教小孩的钢琴执照怎么样?”

她笑了。“我可没那两下子。挣够机票钱和给你们的房钱饭钱,就回国了。”稍顿。“陈处长,你看我,国内的老习惯,就愿意称呼头衔。就叫‘你’吧。你还记得两年前那个讲座吗?”

他想想,没想起来。那时,他在讲座上的讲话太多了。

“你讲的题目叫‘自由与诗’。主持人说你在中央机关工作。我以为非被迫上一堂政治课不可呢。你开头第一句话,‘诗是人与环境的矛盾的心灵回响’。我怎么也不能把说这句话的人与机关的小官僚联系起来。”

“偏见。理论界、文化界弥漫的一种偏见。其实,中央机关荟粹了相当大一批人才,水平并不差。这是有中国传统的。古代的大文豪们、思想家们,大多数是当时的官员,如老子、孔子、司马迁、曹氏三父子、贾谊、杜甫、白居易、韩愈、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等等。像毛泽东这样集政治家、军事家、诗人、书法家、哲学家、思想家于一身的人,只有中国能出现。”他眼睛闪着亮光,那心情仿佛又回到一年半以前。

“其实,你搞哲学比当官更合适。你有一种悲剧性格,心灵有很强的压抑感,勤于思索,这正是当一个哲学家的条件,而不适合当政治家。”

“我不是说我想当政治家。客观事物是复杂的,多元的,非线性的。一个人可以适合多种职业。关键在于社会环境提供了什么样的自由空间,人对社会环境有一种什么样的自由意志,能够采取一种什么样的解决自身与环境矛盾的方式和行动。悲剧性格,对于治理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古老文明、长期受外国欺负的国家,可能是一件好事情。至少不至于盲目乐观。对不?”

“我喜欢李白的诗。我读他的诗时,我感到的不是他的浪漫、豪放,而是那被浪漫、豪放所掩盖的巨大压抑,他知道他自己面对世事、面对朝廷、面对大难临头、面对大自然的壮观与艰难,是无能为力的,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软弱,才能发出那种貌似雄壮实为悲歌的‘心灵回响’。所以,我有时很压抑,我也很能体会到别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压抑情绪。我羡慕那些成天乐呵呵的乐天派,我也非常非常嫉妒他们。”

……

显然,他们二人的知识角度、对社会事物的态度、理论观点很不同,有时甚至是冲突的,但他们二人谈得很热烈,兴致勃勃。他们在分歧中找到了共同语言,那就是中华文化,不管他们曾受了多少西方文明的熏染,他们都没有也不可能离开中华文化这个母体,有了这个共同语言,一切分歧不仅没有使他们感到彼此陌生,反而使他们更有了共同语言,使他们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了,什么悲剧性格呀,什么心理压抑呀,都不存在了,他们都回到了原来的那个我。

陈宏志:“我觉得你应该回国,你不能把自己的青春、才华、前途断送在这块异国的土地上。在这里,你无法找到诗的源泉,施展不了你的才能。你应该回国去。”

张凤华:“你也应该回去。你说了,花冠公司的仓库像个大棺材,你不能把你哲学家的潜质葬送在这里。那是你的损失,也是中国的损失。中国现在正面临着精神贫乏、精神荒芜、精神坠落的严重局面,这既是民族的不幸,也是民族精神转型的良机,这是一个创造新一代精神巨人的机会。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有了美国这段经历,使我们更能冷静地回顾一下以前。在国内时,我们让牢骚压倒了,太不懂得吃苦了,太不珍惜时间了,对钱看得太重了,活得太庸俗、太没意义了。我没像老红卫兵那样上过山、下过乡,没有经受过磨练,现在我插过了‘洋队’,我懂了。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过:‘年寿有时可尽,荣辱止乎其身,未若文章之无穷。’让我们为无穷之事业奋斗吧。我们都回国去。所有中国留学生都回国去。美国,我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

陈宏志激奋起来。“对,回国!我不能就这样白白抛弃掉七年苦读,抛掉父母对我的希望。你说,四年大学、三年硕士研究生的生活,就是为了烧一块敲击美国大门的砖头?就是为了跑到美国当一个仓库搬运工,一个苦力?你就是为了在一家小店里当一个售货员?要是那样,回国当个体户练摊也比这儿强啊。回国这个事我跟修枫说过好几次了,等她从英国回来,再好好谈谈,我不能就这样把自己葬送在这里。”

“如果--,王修枫不同意你回国怎么办?”

“我想她会同意的。哪怕她为我有一点点着想,也会明白我在美国永无出头之日,我的前途在中国。她会同意的。可能会同意的。”

“未必。我虽然不了解她,但我知道女强人如同男强人一样,总是以他们自己为思想问题、考虑问题的出发点的,总是要求别人做出牺牲围绕着他们转。我,我……,我想问你这样一句话,如果王修枫坚决不同意你回国,你怎么办?”

“嗯-嗯-,……那,那就离、离婚,然后回国。实际上,只要我走出这两步,缠绕在我身上的所有矛盾都迎刃而解了。只要能回国,我可以做出任何牺牲,安迪她要,就归她,这个家的全部财产都归她,我宁可过一辈子苦日子。”

“这就是你的悲剧性格,把一切都设想得非常悲壮。其实,回国也许会给你开创一个新生活。也许你会实现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陈宏志直面墙,钢琴上面是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草书。他出国时,一个有点小名气的青年书法家朋友为他亲书的,亲裱的。当他心情不好时,只要伫立《序》前,仔细从龙飞凤舞、云山雾罩般的草书中辨认出“落霞与孤婺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兰亭已矣,盛宴难再”等等名句,立刻就心清气爽,宁静下来。

呜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

张凤华:“那次讲座以后,我到你们部去找过你一次。你一点都记不得了。讲座结束后,我和你要讲稿,对我的记录。你和我说,你只有一个提纲,不到两页。当天我就把记录稿整理出来了。你知道吗?我会速记。第二天我去找你。我自我介绍,你才想起来我是谁。贵人多忘事,相隔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把人忘了。说起来,当年北京青年诗人界,我也算小有名气呢。”

“其实我对你挺有印象的。那天董克永家一见,我就记起你来了。”

张凤华身板直直的,盯着前方,“那好,我考考你的记忆力。当时,你对我说什么了?后来又怎么了?哼,大官僚,根本没把普通老百姓当回事。你告诉我,你太太在美国,你正要去美国!”

他举起右手,拍拍空气,“我想起来了。你走时把记录稿留给我。我送到什么刊物上发表了,我寄了一半稿费和一本杂志给你,收到了吧?”

“你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的名字放在第一位上。收到信后,我感到你很霸道。也许当官的人都好越俎代庖。本不想接受,以示抗议。又一想,你马上就要出国了,那是你信中说的,抗议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钱毕竟不咬手。要知道能在美国碰上你,我绝不接受那笔稿费,今天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你了,随随便便就把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和你放在了一起。”

陈宏志“哈哈”笑了起来,张凤华也笑了起来。他们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由衷。他到美国后也常笑,但从来没这么痛快、舒畅过。她,也是。

他们笑后继续聊着,说着,谈着,讨论着,又继续笑……

渐渐,陈宏志心神不宁起来。

女人感觉到了,抬腕看表:“哦,快一点了。你干了一天活,又加班。快休息吧。”说完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朝方厅对面自己的卧室走去。

那原是一楼空屋,乳白色地毯,淡血清色的喇叭花壁纸,满洁净雅致的。只是少了一扇窗。周六,陈宏志从地上室拽上来儿子以前用过的半新的旧床,搬来自己房内的桌子、椅子、衣挂、台灯等物,又从挂衣间里找出毛毯、床单、枕头等,再挂上一幅画,很有“闺房”味道。

“凤华。”

张凤华猛地站住,慢慢转回身,虚虚地看着陈宏志。她身子有点发抖。

“今天有人来电话吧?”

她嗓子很干,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回来前,修枫没来电话?”

她平静不下来她自己。她摇摇头。

“赵聪也没来电话?”

张凤华:“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修枫和我都认为,不让赵聪知道你在我家不妥。她在机场给赵聪挂了个长途。”

“王教授说什么?”

“她批评赵聪,说他不应该动手打人,让他主动承认错误,取得你的谅解,把你接回家,好好过日子。”

张凤华转过身,在陈宏志的目光中,迈开两条长长、细细的腿,出了方厅,走过门前厅。她那间卧室内的门随着她身影的消失,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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