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行 不 改 姓》(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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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30, 2001 13:28:41:

中篇小说,发表于《红岩》文学双月刊今年第二期“头条看台”栏目。

《行 不 改 姓》(五)

树明


霍顿路一直伸向北,插进大山里头,波浪型路面一忽把人举向峰头,一忽摔向谷底,心在胸腔子一忽涌上嗓喉咙,一忽沉入丹田,血一忽集中到脑袋顶,阵阵眩晕,一忽不知何往,世无它物,颇刺激。每逢峰谷,他嗷嗷大叫,或发出尖厉的长笑,小青年儿似的。前面是格兰特大道,他猛一踩闸,狠打方向盘,左拐,直奔帕克商场。

他给父亲选了一件蓝色游泳短裤,给母亲挑了一套三点式,想母亲见了三点式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笑?”

夏爱华视角边缘模模糊糊一个丰满女人,扬扬手里的女式泳衣,“我母亲会骂我。”

他昨日傍晚和父母在游泳池游泳,见二老的泳衣旧了,这有一家专门的游泳器具店。

“你是爱的华,夏!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夏爱华这才仔细看看女人,“你怎么认识我?”女人好漂亮!特别是这双蓝黑蓝灰的大眼睛,两汪明亮的水似的。皮肤透明般的白。

“我是麦琳妲,麦琳妲·格易多,卢克斯·格易多的妹妹。你的、你的……。真是你,爱的!”

“哦,麦琳妲。你。”夏爱华整个表情只有“茫然”两字。

“卢克斯说你和他同一个公司。”麦琳妲扫一眼他的手,“还没找着中国妞呢?你看,那边的小咖啡桌好像给你和我预备的。”

夏爱华看了一下表,歪一下嘴角,半个小时不到,请两个女人喝咖啡了。

各细细啜了几口。“卢克斯说你和他一个公司一个部门,我以为像你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不应该回这个小地方来,纽约、洛杉矶、湾区、圣何塞。”

夏爱华费力地回忆着麦琳妲到底是谁,“父母老了,哥哥在芝加哥当律师,姐姐在旧金山,父母身边应该有个人。你是卢克斯的妹妹,上星期他还给我还个电话呢。”

两个月前,卢克斯再也忍受不了工资少三千美元的歧视,辞职去了圣迭戈。那儿,西班牙人势力雄大。

麦琳妲拿麦管儿搅了一会儿咖啡,“孝敬父母是华人的传统。我喜欢这个传统。我喜欢华人。”

夏爱华认真地看着她。

麦琳妲突然抓住他的手,“十年前的事,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卢克斯说你回来了,我每一秒钟都想着去找你。我每个周末都去华人学校。你听我说中文:夏爱华。”然后,白白手指头伸进滚烫的杯子里,醮着黑褐色的液汁,在墨色玻璃桌面上,写下了“夏爱华”三个字,有点扭曲。

那天,他正在做爸爸布置的课外习题,麦琳妲突然来电话,说卢克斯找他。他骑自行车去了。格易多家只有十四岁的麦琳妲。夏爱华想起来了,那时,她是处女,亭亭玉立,初中刚毕业,数学一塌糊涂,常要他辅导。那事后,他后悔极了。第二天及以后,坚决拒绝了麦琳妲的所有邀请。一晃十年过去了。麦琳妲更加标致,浓艳。社区学院修了几门课,正在画廊当裱装师。画廊就在游泳器具店隔壁。

她在帕克商场东边儿买了一幢小房子,两间卧房,一大一小。因职业因素,房里布置简单,装潢得非常典雅。房后有一个小院子,种满了鲜艳的花草。

晚饭后,父亲拿起泳裤,蓝蓝黄黄,一道道抽象宽线条,穿上,臀尖顶着一轮太阳。再看老伴,胸口下小腹上,也是一轮粗线条光芒四射的太阳。儿子站在跳台上,身子轻轻一起,鱼儿一样,跃进水里。


果如常雒所料,俄大哥休假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就像布鲁斯提出辞呈。他刚拿到绿卡,被西雅图一家俄国人开的软件公司聘为副总裁,主管技术开发。布鲁斯执意挽留,工资一加再加,职称提一级。用人之际吗。俄大哥愤愤地,你他妈的当初干啥了的?送行宴会上,俄大哥威士忌喝高了点,又把公司一顿臭骂,说 HCN 把非美国白人的人当黑奴一样使唤,工资低,没有提升,更得不到人的尊严。他说,他的目标就是把 HCN 挤垮,把哥们全都高薪高职挖过去,“你们她妈的白人,美国白人,一个也不要。”最后,见他醉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夏爱华、史迪文去扶他。俄大哥一把拨拉开史迪文,“滚你妈的蛋,美国白人。”又拉夏爱华,“华人小伙子,我喜欢你。不给 HCN 干了,跟我去,种族歧视。”

老俄要走,小组长一职顿成焦点。可别小看这四、五个人的头儿,你想进入中层乃至高层管理阶级,管几个人,掌握一大把钱吗?这是必由之路。当年,布鲁斯就是从小组长直接升到课题组主任的,数百万经费管着,公司每年大把大把股票和金钱赏着,差不多十五万美元的工资,出差坐飞机头等舱,住宿一宿五百美元,老婆孩子同行,宿旅费公家报销。

娘的,众人眼红了。一时间,谈话者、请吃饭者,令布鲁斯接应不暇。每一个人的意思都非常明确,自己是接替老俄的不二人选。作为主任,工资又高,怎好让手下人付钱,家有悍妇,钱又把得紧,只好以“工作餐”公款吃喝一顿。数天不回家吃晚饭,老婆浮想连翩,几次恶骂。

布鲁斯开始警觉了。跑官、要官者有各色人种,稍稍处理不慎,就会引发种族问题。两年前,他越过常雒,一夜之间从小组长变成课题组主任,部内的亚裔、非裔、拉丁裔立即联合起来,声援常雒,向州公平就业委员会提出“种族歧视”诉状。公司和科迪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事态平息下来。如果再引发一场此种骚乱,对他的信誉打击太大了。前几天,公司人事部的朋友向他透露,研究部一位副执行主任将于年底前调任计划部顾问。这一年,绝不能出大漏子。

我有种族歧视倾向吗?布鲁斯问自己。他不认为美国现在还有种族歧视,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少数民族得不到提拔,明明是管理需要的问题吗!亚裔一个个英语南腔北调,除了专业上的东西,诸如历史、社会、哲学、人文、文学、体育,哪个能谈得来?当一个管理者,掌权人,没有能力人际沟通,只会干巴巴的专业术语,怎么行呢?美国黑人、西班牙人,虽说英语没问题,可社会环境、家庭环境天生造就他们没有管理才能。中国人更是如此,除了工作之外,就在中国人的小圈圈里转,这个周末你请客,下个周末他做东。开会时,除了技术问题外,一声不吭。中国五千年文明,就没有一个笑话让大家高兴高兴?这样的人当领导,怎么会有凝聚力!

再说工资水平。少数民族的工资水平低,中国人尤甚,这是事实。表面看起来,确有种族歧视之嫌。可细究起来,这是一个人力市场的习惯性问题。人力的市场价格,是长时期的自然磨合的过程。同等条件下,白人的工资应该是多少,黑人应该是多少,西班牙人应该是多少,中国人应该是多少,已形成了一系列不成文的规定。我布鲁斯没有违反这个规定。夏爱华说四万五少,可这个价格是我布鲁斯擅自决定的吗?整个美国,全部公司、机构,只要是中国人,就是这个基准价格,再乘上地区的消费指数。怎么能怪我呢?把我布鲁斯描绘成一个白人种族主义分子!

于是,他就有些愤愤然。但很快,他冷静下来。权衡来,权衡去,小组长从内部提升矛盾最少。谁也别争,谁让当初调你们到老俄组时,谁都不愿意去。

布鲁斯约老俄小会议室见,提出调史迪文去搞软件综合接口,让夏爱华兼责软件开发,阿朗、樊风不动,再从部内调一个人来,正物色人选。

俄大哥一口拒绝。正忙着卖房子、搬家的他已经不大管事了。“史迪文是个废物。我认为,爱的华·夏先生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可以接替我的组长。他英语没问题,接受的是美国教育,一副白人面孔,业务优秀,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布鲁斯耸耸肩,“这是两回事。你要走了,综合接口需要增添力量。爱的华既然能帮别的组搞软件开发,和樊风一起干一些,也应该是可以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

布鲁斯稍稍透露了一点小组长内部产生的意思后,各色各样的眼珠子一齐落在夏爱华的脸上。许多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来一年多,小小的三级副研,一下子捡了个组长。就连樊风,由于只有硕士学位,命中注定要当一辈子组员,妒火也不弱。这个白皮黄心的臭鸡蛋!人们心里产生出一个疑问,这家伙是不是故设圈套,明明是白人,偏说自己是中国人,打反种族歧视牌捞好处?但是,当史迪文和夏爱华的工作对调后,布鲁斯再次宣布史迪文应负小组长助理责任之后,人们的愤懑又集中到史迪文身上,同情起夏爱华来。一时议论、不平顿起。

重新分工没几天,史迪文约夏爱华出去吃午餐。史迪文遇难求助。各小组又一批软件送过来,俄大哥上班打个招呼,分配一下任务,就不见了影子。四个组员各干各的,然后再综合。史迪文面对屏幕,呆坐了一整天,总体方案看了一遍又一遍,差点从干巴巴的字母里榨出油来,可就是接不上口,抻长了脖子,俄大哥鸽子笼里没一丝人气儿。只好不耻下问,求助夏爱华。餐后,二人悄悄回到公司。夏爱华看了一会儿,回自己办公间拿来一张光盘,插入 CD 驱动器,一试,屏幕上现出一行字来:程序设计有误。

夏爱华取出磁盘,“退回去,重做。还是上回那个问题。”

史迪文愣了一会儿,“你用的是什么软件?”

“超级圣婴。”

第二天是星期三。早晨八点半,课题组召开情况通报例会,组长汇报工作进展,个人有什么问题和建议也可以提出来。这是展示个人能力和才华的重要机会,每个人,特别是那些年轻后生们,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俄大哥星期六就要走了,这个会也不敢不参加。他简单汇报了一下一周的工作情况,就要夏爱华补充。人群一阵身子晃动。夏爱华见此场景,自然不便多说。

“过于简单。”布鲁斯说,看一眼史迪文,又顺势扫了一下阿朗和樊风。

史迪文举手。先讲了前日、昨日遇到的问题,“我觉得,这不能怪有关小组。重要的是,应该有一种手段,能够让各有关小组能够自我检验,自我修正。正是在解决这个难题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这种手段,是一个新软件,叫‘超级圣婴’。”接着,仔细讲了这个软件的优点、特性。

人们不能不佩服美国人的能言善辩。开放而激烈竞争的社会环境,造就了美国人的口才和特殊的思维能力。他们能把丁点一件小事,洋洋万言地挥洒出来,且头头是道,加杂着各种各样的小笑料,以免听者、读者生厌。哪怕他们出外旅游,途经一个路岔口,见一帮子囚犯在警察监管之下拾捡垃圾,一时来了兴趣,停下车,帮着捡了一个废易拉罐。你瞅着,不出几天,就在他们嘴里,这简直成了足可与大侠佐罗、好汉罗宾逊媲美的、英雄史诗般的壮举。相比之下,管你什么西班牙人、中国人、印度人、日本人、阿拉伯人,一个个笨嘴拙腮,思维迟钝,委委琐琐。

被提及写错了程序的小组长不满了,鼓吹自己太过份了,这个小组长也是白人,“你说‘超人’吧?专门有人给我们的工作写了一个软件,你昨天没感冒吧!”

众人轰笑。是啊,一个电脑博士,怎么会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

史迪文一时尴尬至极,眼角偷瞧一眼夏爱华。

方才,夏爱华本想说一下“超级圣婴”的事。半个多月前,他把光盘交给布鲁斯,几次提醒在课题组使用,布鲁斯都支吾过去。他又和常雒讲了,常雒告诉他别急,待水到渠成。方才,他见众人颜色不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想到,史迪文提到这茬,他心中一阵窍喜。谁知,史迪文只字不提他的名字,把一切发现归于自己。真那个!

夏爱华掏出光盘,举举,“这就是‘超级圣婴’。我编的,前几天和布鲁斯说过。”见布鲁斯点头称是,“昨天,就是这张盘帮史迪文解决了困难。史迪文说的就是这个。常先生,要不要给大伙看一看。”

常雒起身接过光盘,一操作,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心里丝丝络络难受。一些人则感到了威胁。

史迪文突然站起来,大跨几步,出了小会议室。夏爱华一愣,瞅常雒。常雒也正看他,眼睛缓缓移向门口。他心领神会,立即站起来,“对不起”,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山般风般没了踪影。

夏爱华追上史迪文,“喝杯咖啡怎么样?”

空荡的餐厅里飘着咖啡的淡苦,白服红帽子的女侍闲得没趣,一见人,立即将丰满的身子移来,递上微笑。突然,夏爱华心里一沉,如果女侍知道自己是华人……。

他放一杯咖啡在史迪文面前,“史迪文,你事先问我几个问题就好了。我会毫不保留地,尽我所知,统统告诉你。”

“你心里正在嘲笑我的愚蠢是不是?”

“不不不不,史迪文,我们是一个团队的,是同志。同志,你懂吗?”

史迪文长出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你是共产主义分子。”

夏爱华喝了一口咖啡,慢慢咽下,杯子放在桌子上,“我想,应该是先有‘同志’这个词,又有‘共产主义’的。”

突然,史迪文激动起来,“你是中国人,你不理解我。我是以美国人的方式做事的。你写了‘超级圣婴’,没人知道。我第一个将此事公诸于众,当然是我的发现,我的成果。这错吗?我是美国人。这不是不诚实。这符合美国规则。”

夏爱华静静看着史迪文。去年,得克萨斯州三个白人青年把一个黑人小伙子拴在小卡车上,车飞速地开动了,黑人的身体被拖得支离破碎,鲜血和碎肉与砂、石、荒草混在一起。法庭上,那个领头的白人青年就像面前这个史迪文,毫不认为自己有错,更罔论有罪。

“俄国佬要走了。我和布鲁斯说了,组长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印度人自私、贪婪,偷打印纸往家拿,摄像机都录下来了。樊风的母语是中国话。中国人天生就不会管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中国式的,可 HCN 是在美国。在美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爱的华,让我们搞个交易。你暴露了你中国人的种族,你在 HCN 不可能得到提升。我能,我是白人。这个组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不要和我竞争,等我上去了,我会回报你。等我当上研究部主任,我许诺你,一定打破少数民族不得担任课题组主任的惯例,任命你当课题组主任。这对你有好处,你阻碍了我,我上不去,你顶多能达到常雒的地位,课题组助理主任。我许诺你。”

夏爱华闭上眼睛,少年那一幕,清晰映在眼前。二十年前,他父亲,夏连岸,在本市这所著名大学数学系,当了五年助理教授,按惯例,理应晋升为副教授。科研经费、论文,他什么条件都够,可是一投票,四比一,别说副教授,连助理教授都当不成了。为什么,夏连岸问系主任,系主任耸耸肩,未置一辞。可是,和他条件相近的另一个白人助理教授,却满票晋升了。数学教授谋职极难,三个子女嗷嗷待哺,夏连岸只好扔下教鞭,丢了T空间(拓朴),去开中餐馆。餐馆开张前夜,父母的房间里传出父亲的痛哭。他和哥哥默默听着,胸脯起伏。

那年,他七岁。

六岁那年,他上小学的第一天,教室黑板旁贴着一张大纸,用各种不同的文字写了一到十十个数字。他一看,举起手,教师汉密尔顿小姐问他什么事。

“第三行,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是中文,不是日本文。”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我是华人。”

“你父亲是白人?”

“不,我父亲是华人。”

“那你母亲是白人?”汉密尔顿小姐又问。

“不,我母亲也是华人。”

汉密尔顿小姐笑了,“那你肯定不是中国人。”

“我是华人。汉密尔顿小姐。”夏爱华站起来,“你一定要改过来,那是中文,不是日本文。”

“一定是你错了。请坐吧。我们该上课了。”

“不,绝对是你错了。汉密尔顿小姐。”他喊了起来,“这是中文,不是日本文!”

“爱的华!我命令你,坐下!”

“不!你必须改过来。这是中文,不是日本文!”

上了年纪的汉密尔顿小姐火了,“爱的华·夏先生!我再命令你,闭嘴!坐下!”

“你闭嘴,是你错了。那是中文!”

汉密尔顿小姐大怒,走过来,就要揪夏爱华。夏爱华抄起文具盒,砸过去。父亲被叫到小学校,校长告诉他,你的孩子不能来上学。

像所有华人一样,父母特注重孩子的教育,选择在这个全市最好的校区买了一幢房子。现在,只好卖掉房子,搬到了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这里下层白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黑人和少许印地安人杂居。不到一年,父亲丢失了教授职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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