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行 不 改 姓》(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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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31, 2001 13:33:06:

中篇小说,发表于《红岩》文学双月刊今年第二期“头条看台”栏目。

《行 不 改 姓》(六)

树明

星期一,夏爱华一进鸽子笼,工作台上放着一个信封,撕开来,一件复印件,是布鲁斯写给财务部门的信,给夏爱华长了五千美元工资。信的上端空白,一行布鲁斯的亲笔:八点十分,来小会议室见我。

电话铃响,麦琳妲:“我想了你一宿,一夜没睡。”

两人玩了一个星期六,快半夜十二点了,他才离开她那儿。星期日陪父母去湖边钓了一天鱼,手机响了十多次,都是麦琳妲的。

“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夏爱华说。他要她每天只打一次电话,且不许往家打。

“爱华。”麦琳妲说了两个标准的中国字。“我想,你为什么不娶我呢?你找了十年中国女孩儿。中国女孩儿做不到的,我可能做得到。”

“这么自信?”

“我是西班牙人呀。西班牙女人的家庭观念很重。我可以和你的父母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像爱我的孩子一样爱他们、关心他们、照顾他们,我善于操持家务、爱清洁,我可以生好多孩子,辞去工作,当专职家庭主妇。最重要的是,我爱你,深深地。”

夏爱华一看表,八点九分了,“我得走了,头儿给我长了五千块钱,要和我说话。”

“亲爱的,如果我能做到以上数点,你允许我和你住在一起吗?我太孤独了。”

“你再想想。”夏爱华应了一句,放下电话,流星似的大步,直奔小会议室。

“哈,满意了吧?超过百分之十一。我答应过你,说话算话。”布鲁斯说着,站起来,“来杯咖啡?”

“非常感谢。但我还要说,五万块钱与我目前的工作还是不相称。”

布鲁斯端过一杯咖啡,放在夏爱华手上,“好好干,按我说的做,我会很好地照顾你的。长工资,奖金,股票,你在我手下,绝不会吃亏。你明白?”

夏爱华那高度敏感的神经像触了电似的,“你找我要说别的事吧?”

“首先明确一点,你来公司,不是给公司干,而是给你自己干。一年多来,公司给你提供了非常好的进步条件。你在 HCN 的经历是金招牌,以后你不论走到哪里,一亮这个金招牌,你就是宝贝,终身受益。你干得好,你自己就受利。你不是给公司干,你是给你自己干。对吧?”

夏爱华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程序设计员,与那些工作了十年的资深程序员比,你也是出色的。公司会因为你的出色奖赏你。你明明在为自己工作,公司还要奖赏你,真是天大的恩典。”布鲁斯轻轻吹吹咖啡,让热度降降温,然后轻轻呷一小口,品仙果似的。隔了好大一会儿,再呷一口。直到把杯子喝干。“但是,出色的知识,高超的技术,与管理能力不同。一个好的程序设计员,不一定非是好的管理人员。”

夏爱华立掌止住布鲁斯,“你直说吧。怎么回事?”

“上边和我决定,小组的技术工作你有多一些责任,史迪文·麦克阿瑟任组长。”

果真这样了。夏爱华没激动,不紧张,心平气和,“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决定。我曾和你谈过,这个小组长只能是我。我不光技术过硬,我还具备合格的管理才能,我诚实。”

好面子的中国人居然丝毫不领情五千美元,布鲁斯有点意外。但他有足够的对付这种无赖之徒的经验。

“爱的,不要这样了。你技术上是一流的,史迪文确实不如你。可是在管理上,你比史迪文稍差一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出钱送你到大学修两门管理课程。再有机会……。”

“不,我不要下次机会,这次机会是属于我的。小组长,我志在必得。假如没有我,小组的工作就玩不转。”

布鲁斯笑了一下,头摇了好几个回合,“在 HCN,不要说公司离不开谁。谁都没有能力讹诈 HCN。只要 HCN 相中谁,就一定能挖来。爱的,在决定小组长这件事上,我完全可以不事先告诉你。我事先通知你,是对你的尊重。课题组里,得到如此尊重的,你是唯一一个。难道布鲁斯·劳勃特先生不可以召集你们四个人,说一句‘史迪文当组长,干活去吧!’?”

“我想知道一个事实,你的决定可以改变吗?”

“不。”

“那你就一定会遇到麻烦。”

布鲁斯仍不动声色地,“你威胁我?”

“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或者任命爱的华·夏当小组长,或者和爱的华·夏共同面对公平就业法庭的法官。”

布鲁斯心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大笑数声,戛然而止,“你知道你面对的是谁吗?一个庞然大物,巨大的庞然大物。HCN 一年遇到的案子上百,数十员美国最著名的律师在为它服务。你没有赢的可能性。得罪了 HCN,你这辈子休想在电脑软件行业找到工作。不,不不不,这不是威胁,是忠告。”

夏爱华站起来,“从现在起,在目前这种环境下,我难以正常工作。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律师,加芝哥著名的 XIA 律师所老板。”

布鲁斯瞅着夏爱华高大的身躯消失在门后,白眼儿差没掉出来。


夏连岸闭目沉思,被拓朴磨练出来的精密大脑高速运转,十八年的中餐业打拼,使他深刻地学会了什么叫趋利避害。他睁开眼,望着儿子。儿子正低头吞着母亲亲手端来的果冻。他心里一热。二十七了,实际上还是个孩子。

“去洛杉矶,你姐夫那儿。”

大姐夏艾慧的丈夫,迪金森·几内亚·华盛顿,一个一米九三巨人般的黑汉子,三年前在洛杉矶的华人城--小台湾,创办了一家电脑软件公司,生意兴隆,蒸蒸日上,多次要内弟去帮一把,出任副总裁。可夏爱华心里总对姐夫那黢黑的皮肤圪圪楞楞的,加之父母习惯了这大戈壁的干热气候。

“爸,不能退让。这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所有华人。”

“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找了律师。我问,官司得打多长时间?律师说,少则两年,多则三年五载。我问,我能赢吗?律师说,五十对五十。我想想,我没有精力、时间和大学打持久战。不论结果如何,大学丝毫无损,我、家、你们三个却拖垮了。我忍了,算了。回过头来一想,幸亏冷静,否则,你哥和你不可能上名牌大学,拿到博士,事业有成。”

“爸,恕我直言。我今天之所以遇上这种遭遇,就是因为您当年只知道忍。如果我今天忍了,我的儿子,所有华人的儿子,还会碰上我这种遭遇。我斗到底。”

老人的左脸剧烈颤抖起来,夏爱华一跃而起,紧紧抱住父亲,使劲揉搓后背,“爸,爸,我爱你。”

夏连岸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带着喘,推开儿子,“给你哥打电话。”

夏爱锋律师听完弟弟的陈述,“好,案子我接了。你该上班上班,绝对不要罢工。我过几天赶回去,手头有点事儿,得料理一下。”

“哥,我可没钱啊。”

那端笑了,“请律师没钱哪成。看在兄弟份儿上,先欠着,每年百分之七十利率。官司还打不打了?好!有决心!我和爸说两句。”

“嫂子和侄儿侄女也回来吧?”

“辛茜娅怀孕了。”

夏爱华一下子蹦起来,“妈,爸,嫂子又有了。第五个了。”

母亲接过电话,听了一会儿,嘱咐一句,“快到医院检查,明确了马上告诉我。”把话筒递给丈夫。

夏连岸听着大儿子的话,神色凝重。最后,说道:“只能这么办了。”

“我哥怎么说的?”

“他说,”夏连岸两腮现出笑来,“哥哥一定要为弟弟讨回公道。工资要长,组长要当,还要在 HCN 心满意足地干下去。”

夏爱华乐了,对着母亲,“我哥肯定行。三寸不烂之舌,把 HCN 打个落花流水。”

母亲也乐了,“说起你哥,高中时喜欢化学。你爸教授那事,他就决定学法律。我还担心他找不到工作,也像你爸去开饭店。”

“大嫂白人,个子高高的,又漂亮。结婚那天,我心里酸酸的,如果哪天嫂子把大哥甩了,大哥得多难受。十一年,五个孩子。哇--!”

父亲:“你妈就想着给你抱孙子呢。”

父亲的话,生硬,显得有气无力,夏爱华立即警觉,“爸……?”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方才有点激动,有点累。”

夏爱华上前去扶父亲。父亲轻轻推开他,朝书房走,头发几近全白,只剩下短短的灰根儿,后背微驼,两肩承担不起似地,往下塌去,奔七十的人了。他心口窝涌起一股热流,直冲鼻腔。再看母亲,母亲比父亲小四岁。这样一幢大房子,每日三餐,光清理就不是轻活儿。打官司,老人家担惊受怕,整日记者骚扰。他犹豫了。

门铃响,母亲正要移步,他一个箭步跳过去,打开门,愣住了,麦琳妲,右手拎着个皮箱。

“我可以进屋吗?”麦琳妲见夏爱华微张着嘴,怔怔地看着自己,遂冲男人的身后说。

“ Sure,sure(当然了,当然了)。”老太太不会几句英语,这一次词儿却用得非常准确,越过儿子,去接皮箱。

“我来吧。”麦琳妲把皮箱往身后躲了一下,看着夏爱华。

不知何时,夏父也来到门口,接过年轻女人手里的皮箱,头朝房里一甩,“欢迎到夏家。”

路过夏爱华身边,麦琳妲侧身扭头狠盯一眼,拽了他一下。在客厅中央,把手伸向两位老人,“你们好,夏先生、夏太太。爱华说,如果我同意和你们同住,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你们、关心你们、照顾你们,他就娶我。你们现在应该知道了,十年前,我十四岁,就是他的女朋友了。”

夏父:“她说英文,你妈不懂。”

夏爱华心事重重地,把麦琳妲的话译成中文。

老太太立即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我两个儿媳妇都是白人,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贤慧。你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家。不用你说,我自己说吧。”

夏父瞪一眼儿子,“愣什么,领她看看你们的卧房。”然后,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我去‘大中华酒楼’买一桌酒席,马上回来。”


到了班上,夏爱华先泡了一壶茶,使劲抻抻发酸的肌肉,浑身顿时溢出一股惬意的疲倦。早晨,他被轻轻摇醒,麦琳妲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早餐已做好了。老太太有点乐不拢嘴。媳妇还没过门儿,也算过门儿了,勤快,利索,干净,虽语言交流有点障碍,但看得出,满善良、贤慧的。父亲仍老习惯,边慢慢吃东西,边看报,时不时把最重要的消息向全家人公布一下。临出门,父亲一直把他送进车库,亲手为小儿子打开车门,满满的慈爱:

“有媳妇了。你得照看好她呀。”

他明白老父亲的意思。就在那一刹那,他决定了,如果布鲁斯找他,他提出再长五千美元,至于小组长,算了。

冷丁,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吓了他一跳。

布鲁斯·劳勃特面带亲切的微笑,“爱的,科迪要见你。”

夏爱华露出一点儿谦恭,“昨日之事,非常抱歉。”

“没关系。如果是我,我也会那样的。”

“我还有一点要求。”

布鲁斯催他,“等会儿和科迪说。记住了,要求越大他越喜欢,那证明他越有权力。别忘了。”

时隔一年零五个月又十七天,科迪·艾德蒙森先生还像上次那样,迅速站起身,热情伸过双手,紧紧握住。

“你的一切,布鲁斯都和我说了。多么优秀的小伙子啊。布鲁斯说,要任命你当小组组长,你的年薪由五万长到六万三。现在,我还要说,爱的华还要兼任课题组科技助理。我还要透露,布鲁斯很快就将荣升研究部副执行主任,课题组组长非爱的华·匝、科加……”科迪·艾德蒙森先生换不上气来,脸憋得发紫。

“夏。 XI--A。Xi? Xi? Xi? Xi? 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