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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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2, 2001 13:22:10:

《暗 痛》

树 明


二十一


和数日前一样。三个人吃完饭,安迪去看电视,张凤华和陈宏志捡碗拾碟。二人出房,任晚霞映红身子、脸和眼睛,浇草坪,伺弄小菜池,剪花修枝。天擦黑,陈宏志坐在沙发上,从后面看张凤华辅导儿子练钢琴。九点半,安迪上楼睡觉。他和她或者坐在方厅的沙发上,或者坐在电视厅的沙发上,或看电视,或高谈阔论。

国际电视频道正播放巩丽和葛优主演的电影《活着》,说中文,配英文字幕。陈宏志看着看着,脑袋一沉,鼻孔发出非常轻微的鼾声。张凤华身板直直的,头正正的,脸面对着电视,瞳孔悄悄从眼角溜出来,落在陈宏志脸上。胸中不由荡起阵阵酸楚。

那天在张红家,听房外脚步响,她好象有什么预感似的,朝窗外望去。陈宏志!她不能不一下子就认出来。看见他,她不能不心情激荡,虽然她的表面仍显得那么沉静。她似乎觉得,人世上等了三十年,等的就是他。两年前,诗刊杂志社组织“哲学与诗讲座”。讲演者在台上慷慨激昂,旁征博引,她感到无聊透了,那些话,那些观点,“博引”的那些哲学家、诗人的名字、名句等等,从打上大学起,不知听多少遍了。她捧起一本小说,举得和头一般高,在讲者和听者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抗议似的。最后一位了。杂志社总编辑说了一大堆话,她只听进去讲演者三个字的名字和两个字的头衔:陈宏志处长。好俗气的名字!她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看了一眼清嗓子的讲演者,缺少潇洒和棱角,即没有机关小官僚的趾高气扬,也没有学者的睿知、儒雅或狷狂,不是个废物,就是个窝囊废。她继续仰头平视读小说。但很快,她被崭新的观点吸引了。现在,她还能背下这些短语:

“诗是什么?或者说,诗的本质是什么?尤如哲学的基本问题是物质是第一性的,还是精神是第一性的一样,是诗的基本问题。诗是人与环境矛盾的心灵回响。

“俗话,不平则鸣,诗是心灵不平的结晶。所谓心灵不平,恰恰是人面对自身与环境不合谐、矛盾、冲突、斗争的心理感受。政治家面对心灵不平,采取的是革命,是变革;哲学家开始形而上的思考,力图找出其本源;而诗人把这种不平化为特殊的语言符号,以表达其面对矛盾与冲突着的环境的痛苦、压抑,表达着对解决这个矛盾的希冀与结果。诗言志,所谓志,只有当人发现了、感觉到了他与环境的矛盾时,他才有‘志’,这个志,就是去解决他与环境的矛盾。比如……

“所以,诗的本质,就是表达人与环境的矛盾的心理过程,诗本身反映的就是人与环境的矛盾现实,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的,还是那些五花八门现代诗派,概莫出此。

“……”

她迅速掏出笔,在小说的白边上速记下这些观点。尽管他对诗的某些看法、观点不那么准确,但这是新的。他引证的一些诗词名句,同样也是别人多次引用的,但它们和他的观点一经结合,就使人饶有兴味得多。

渐渐,她心中升起一股股的向往感,自初解人生,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她决定试一下。这就有了她主动到“大衙门口”去找陈宏志对记录这件事。可是,当他告诉她,他的妻子在美国大学里当副教授,他正在申请赴美探亲。她理智地悄悄撤退了。不久,陈宏志把她的记录稍加整理,在某大型文学理论刊物发表了,寄给她一本杂志,里面加了一封短信。她接到后,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查询其中的“微言大意”;她展开杂志端详了很长时间两个名字的位置,她先,他后,什么意思?她左一遍右一遍仔仔细细地研读这篇文章,为语言精粹思想深邃拍案叫绝,而感染,而折服,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思想巨人的身影。最终,她还是把杂志锁了起来,没有回信。几天后,邮局送来汇款单,她取出来,买了一件连衣裙。她心中长时间摆不脱他的影子。

其实,他也有庸俗的一面,想出人头地,想当官,想发财。昨天买卖没做成,沮丧了一晚上。不过,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风气,可以理解。

他一动,她忙将黑眼珠正过来,盯住电视。王二喜推着自行车,后架上坐着新娘子。

“中午,王彼得和他爱人到黄先生店里,买了两个热狗。”

陈宏志不大雅观地伸了个懒腰,“他老婆快生孩子了,来公司买了一辆婴儿车。批发价比零售价便宜差不多一半。”

“他说,他有一个女儿七岁。这回做B超,是个男孩。看他说话眉飞色舞,对没出生的儿子的高兴劲儿超过了对他太太生孩子。听你说,他还是美国的历史学博士呢!”

“中国人吗。不管到了哪里,受了什么熏陶,中国人的观念总是不会变的。”

“她太太真漂亮。”

“女人的漂亮往往是男人的陷阱。他想回国,漂亮的老婆不想回国。他的意志就成了嘴上滚来滚去的语言。语言,往往没有任何意义。我常替他惋惜。”

张凤华面色凝重。

他感觉到了她凝重的涵义。“我回国的意志非常坚定。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你不信?”

她点点头。“明天去纽约玩玩?来了趟美国,就在纽约边上。”

陈宏志顿觉心中一痛。来美国一年了,一周六天,每天十三四个小时,就窝在中餐馆里,纽约就近在咫尺!“明天起早走,看看曼哈顿、唐人街、世界贸易大厦、洛克菲勒中心、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坐坐美国地铁。有时间,开车到布鲁克林、哈莱姆的贫民窟看看,对比一下美国社会的两个侧面。大西洋赌城去过吗?”

她摇摇头。

“等修枫回来。我带你去一趟。赌场不让小孩进。”

张凤华眼里饱蕴泪水,强抑制住哽咽,“谢谢。”

《活着》接近尾声,一座土坟,微风中摇曳着几棵枯草。她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职业病,多愁善感的?我挺感激你和王教授。没有你们……。有特别的节目吗?”

陈宏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星期三、五晚间十一半以后,都有。”

她又成了一尊塑像。静静地,极其静地。

他拿起遥控器,按了两个数字键。一个白白的女人裸体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面对一面大镜子,慢慢而有力地抚摸自己的乳房,然后手轻而慢地向下移,渐渐口里发出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这是一部 R 级电影,《年青的查特莱夫人》,女主人公是英国著名小说《查特莱夫人》中的女主人公的私生女。她继承了已故母亲的遗产,包括她母亲的日记,日记里记述着其母与护林人的私情。她像她母亲那样放荡,淫乱,但缺少她母亲的纯情与忠诚。年初,他曾在这个台看过。

屏幕上出现了大量的裸体特写镜头和性爱细节。他忐忑不安,好像希翼着什么,又担心着什么,担心多于希翼。他用眼角轻扫了一眼张凤华。

她端坐在长沙发上,一条穿着发白牛仔裤细长的腿压在另一条细长的腿上,一只手捏着茶杯的细瓷把,一只手托着茶杯底儿。两只胳膊悬着,悬在胸乳、心口窝下。一对很弯很细向上挑的眉,一双细长的凤眼,一只脊梁略弯的鼻子,合着双唇。她坐得很直,眉不挑,眼不眨,鼻不吸,口不嚅,颈不斜,胸不含,臂不抖,手不颤,臀不移,腿不晃……,似乎对电视中翻滚着的白色的肉及肉体发出的搏击声、粗重的喘息声、微微的呻吟声,听不见,看不见……。长长的、直直的黑发披在肩上,撒向后背,垂下胸前……,静若一尊雕塑的白中略带黄色的玉般的人蜡象。

电话铃响。张凤华仿佛没听见。他降低电视声音,拿起无线电话话筒。

“宏志吗?我是董克永。晚上到朋友家坐坐,才回来。王修枫啥时候回来?明天你带安迪,我,还有两个朋友,到海边钓鱼捉螃蟹,回来来我这儿喝酒。”

“啊呀,这正是钓螃蟹的季节。”陈宏志故意响响地咂了一下嘴,“明天定好了和朋友去纽约。后天还有一大堆家务活呢。”

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他再次拿起话筒,身体往沙发后背上一仰,喊了一声:“哈罗!”

“这么大声,把人吓着。”

王修枫!

他立即从沙发上直起身子。“修枫,现在哪儿呢?会结束了吧?怎么也不来个电话?让人这个担心。你说五天回来,今天都六天了,安迪一晚上都在念叨你怎么没回来。”

“对不起,太忙了。会议倒好,我的论文讲得很好。许多人和我要。主要是应酬,熟人太多,接应不瑕。告诉你吧,我被聘为国际《生物学》杂志的论文主审人。是《生物学》杂志,不是《细胞生物学》杂志,两个杂志不一样。详细情况回去告诉你。明天上哪儿去吗?”

“想去纽约玩玩。”

“都去八百六十遍了。乱马七糟的,有什么好玩的。明天哪儿也别去了。明天下午两点四十,到纽瓦克机场接我。”

陈宏志拿着电话筒,愣住了。电视屏幕上,一男一女像白熊和白蛇一样相互偎依着,缠绕着,搂抱着,疯狂着……

她端坐在长沙发上,一条穿着发白的牛仔裤细长的腿压在另一条细长的腿上,一只手捏着茶杯的细瓷把,一只手托着茶杯底儿。两只胳膊悬着,悬在胸乳、心口窝下,眉不挑,眼不眨,鼻不吸,口不嚅,颈不斜,胸不含,臂不抖,手不颤,臀不移,腿不晃,长长的、直直的黑发披在肩头,撒向后背,垂下胸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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