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二十二)



所有跟贴·加跟贴·论坛主页

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3, 2001 13:37:51:

《暗 痛》

树 明

二十二


陈宏志大清早就起来收拾屋子。尽管他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弄出声音影响楼上的儿子,楼下的女客人,从他下床穿衣服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张凤华的耳朵里,都在她的脑子里。她的脑子尤如漆黑电影院里的银屏,陈宏志的每一个动作都投影在上面。

王修枫要回来了。她彻夜未眠。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她有点怕王修枫,尽管有限的几次交往,王修枫总是对她笑脸相向,但王修枫的雍容、风度、气魄,还有她目前的地位,彼此间的巨大差距,无不使她心虚、胆怯、自惭。更主要的,短短一周内她与陈宏志建立起的默契、友谊,在王修枫那火辣辣、霸道又蛮横的……什么、什么面前是非常脆弱的。她忍受不了王修枫相对她的巨大优势,也忍受不了陈宏志下班后不敢接近她,不敢和她彻夜高谈阔论,忍受不了他们夫妻的亲热。走,住到别的地方去。到哪儿呢?她没有朋友,她没有钱……,她弄到了一无所有的份儿上。她没有流泪,但不等于她没哭,不会哭,不想哭。她哭在心里,她的泪如飓风、如海啸、如火山爆发抽打着、摧残着、蹂躏着她的心。

她想起了她的那个单调、乏味、冰冷、麻木的家,那个破旧、凌乱的家,还有那个轻视她、蔑视她、无时无刻都在精神上虐待她的他。天昏地暗、天摇地动中,唯有那儿可堪称“窝”或“巢”。她宁可接受来自异性的、被动的精神虐待,也决不要主动迎接同为女性的精神压迫。回家,回家,家,回得去吗?

他的脚步声从门前轻轻而匆匆走过。门没有锁,有锁她也不会锁。他下了地下室,能辩别出水管子里的液体流动。他在洗东西,褥单,枕套,被子,线毯……,至于吗?像恭候女王一样。他真可怜。明明可以有自己的充满光明的事业,有受人尊重的社会地位与政治地位,却不得不蜷缩在一个充满优越感、居高临下的女人的光环里,他除了内心经常发出无言的抗争外,简直就是逆来顺受。她突然生出一股子冲动,她有义务把他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只要回了国,他与她,她与他,面临的一切困境都自然消解了。这种冲动使她瘦削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兴奋,顿感这黑黢黢的小屋光明灿烂。全身的兴奋顺着经脉,又一点一点地汇集到腹下,两条腿石柱般僵直沉重。倦意潮汐般漫来,忽悠一下子淹没了她。

听到房外的说话声、脚步声,张凤华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深深的白瓷水池子里,两只大海螃蟹,张扬着八只巨爪,旁若无人,十六方位横行。突然,那棕青色的圆壳变成了王修枫的脸,向她横眉立目。她不由叫了一声。头低垂进洗碗池子,闭上眼睛。洗碗池子旁,堆着几只白色塑料袋子,盛着陈宏志上午到中国食品店买的肉菜等物。他说,中国食品店老板娘说,大海螃蟹是昨天从美国西海岸空运来的。

王修枫进房来,一眼就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了厨房里的张凤华,斜眼瞄了一下往房里搬行李的陈宏志,走进餐厅。餐桌上梅花瓣般摆好了五样菜,花蕊空着,旁边放着一小盆蛋花汤,四套碗碟筷勺和餐纸已有序放好。捡起一片酱牛肉,扔进嘴,快速咀嚼着。味道还不错。再捡一片,扔进嘴里,进了厨房,从侧面看,细瘦的张凤华扎着围裙,干柴棍一般,平脸蜡黄,塌梁蒜头鼻子,下颏骨从耳根刀削一般直往前翘,肩膀头支楞起数块骨突。面对面,张凤华还有一点女人味,这侧面就是一副骷髅。王修枫心一动,漫起几丝几缕怜悯和同情。

女人靠近女人。“小张,让你受累了。谢谢你。”

油热了,张凤华将切好的八大块螃蟹块放进锅里,只听一阵吱啦啦的水油相争相斗,忙盖上锅盖。“给你洗尘。就怕做不好,不合你的口味。”

“安迪一见我,就对张阿姨的做饭手艺赞不绝口,说比他爸还做得好。这些日子,我一直耽心他们爷俩儿的生活。谢谢你了。”她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嗯--,真香。我都等不及了。”

听了这些明显编出来的假话,张凤华的紧张感消除大半,一边从锅里往盘子挟炸好的螃蟹块,一边说:“路上辛苦吧?开会很累人的。全做好了,吃饭吧。”

螃蟹炸得通红,肉儿鲜鲜地白,王修枫的口水如泉涌般溢满了,拎起一块炸得红红的螃蟹,就要下口,猛然意识到张凤华的存在,放下了,擦干净手,端起盘子,进了餐厅,放在五瓣梅花中央。

饭后,陈宏志拾盘捡碗,张凤华洗。王修枫坐在桌边,啜着香片茶,突然感觉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环顾四周,站起来,把椅子推进了餐桌底下,出了餐厅,上楼去了。

收拾利索,陈、张来到方厅。安迪正坐在方厅的地毯上拼装妈妈从英国买回来的玩具,装玩具的漂亮纸壳盒上有一个白色标签,上面印着£79.99(79.99 英磅)。张凤华手伸进裤兜,紧紧攥住了里面那两张二十美元。上周六,她向陈宏志借了一百美元,只买了一点很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就花掉了六十,离开薪还有三个星期呢!

陈宏志:“这么贵!最能惯孩子。”

张凤华紧抿双唇,站在钢琴旁,面对《滕王阁序》。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黄先生店内一角,摆着一案子古董(旧瓷器),挂着数件八成新服装,一件男式米黄色风衣,纯毛料,身长、肥瘦,陈宏志正合身,标价才十美元。她每天都冲动着买下来,可当手伸进裤兜,就久久攥着钞票掏不出来。

“小张,这些是我出国时买的,也有宏志给我带来的,这两年胖了,穿着有点瘦。咱俩个头差不多,你试试。只是有点旧了。”王修枫手里拿着六七套衣裤,还有连衣裙。

张凤华接过来。“谢谢。这些衣服满好的,新的一样。要不你留下来,等瘦一瘦再穿。来你家时,什么都没带。陈宏志给我找了好几件你的衣服。”

“他哪会挑衣服。这赵聪太不象话了,也不认错,一周连个电话都不来。看我替你找回公道。”说完,从皮包里找出电脑式电话号码本,找到赵聪的名字,开始拨电话,电话通了,对方没人接。

“这赵聪跑哪儿去了?”她说完,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你打实验室电话看看。”张凤华本不想说,看王修枫有点急了,就说了。

赵聪果然在实验室。

王修枫:“你看你,周末也不休息休息。我可不像有的老板,拿学生当奴隶使唤。刚才回来的。你马上放下手中的实验,到我家来一趟。Okey?”

“有事?”

“来我家吃晚饭。小张烹调手艺很出色。她说,晚饭给你做几个拿手菜。”

赵聪:“王教授,这是我的私事。”

王修枫:“你少来美国人这一套。你还是中国人。我认为我应该管的,就不是你个人的私事。”

对方沉默了,王修枫的口气变得和缓又推心置腹。“赵聪,你想想,我们这些中国人出外打天下容易吗?小张是你的妻子,为了你,把自己的前途、事业都放弃了,你这样对待她,公平吗?小张那么贤慧、能干,为了给你做饭,出国前还专门到烹调班学做菜。这样好的太太,上哪儿找去!你要是摊上我和张红这样的,你敢这样吗?没别的说,马上放下手中工作。半个小时,到我家来。”

她放下电话,对着陈宏志:“你们这帮‘好话不听,打着服从’的男人,真让人操死心了。”又转向张凤华。“小张,等会赵聪来了,他认个错,你也就趁机下台阶,回去好好过日子。”

陈宏志:“修枫,这是人家俩口儿的事,你不能包办代替。你这样做,并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一看到王修枫那双圆目射过来,顿时打住。

王修枫:“小张,赵聪有科学家的素质,将来很有发展前途。女人的一生,很难遇到这样的男人。明年,赵聪博士一毕业,我就给他一个正式职位,不是博士后,博士后不是正式工作。一年起码三万五千多块。然后我再帮你们申请绿卡。现在是苦一点,咬住牙挺过这一年,就好了。”

张凤华端坐沙发上,眼睛固定在对面墙的《序》上,又像一尊蜡像。

王修枫的眼睛稍稍圆了圆,旋即又不圆了。“赵聪容易吗?马克思说过,科学上的成功之路就是入地狱之门。他发现了一种新的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幸运,那是靠时间、血汗、焦燥、无数次失败的痛苦与沮丧换来的。宏志在路上和我说了,你出国一年,纽约近在眼前,都没有去过。这不是因为赵聪不想陪你,是他把一切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了。他没有时间陪陪你,是他的不对,你也应该理解他,支持他。你是他妻子。到了国外,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尤如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们不能相互理解、支持,谁还能理解、支持你们?我有时对宏志也很凶,家务活什么也不管,工作上那么多烦心的事,回家和丈夫发发火烦恼就消除了。如果他不理解我,我可能早就支持不住了。”

张凤华盯着那幅草书,“我们之间不是理解不理解、支持不支持的问题。不谈感情,就连最起码的平等、人格尊重都谈不上。在那个家里,我找不到自我。”

王修枫:“你应该让弃自我。这是在美国,我们要战胜中美文化的差异,在种族歧视中奋斗,必须全家人拧成一股绳,这就需要有人做出牺牲。在你和赵聪之间,做出牺牲的应该是你。因为你目前没有抵抗美国社会压力的能力,赵聪有。你不做出牺牲,你们就形不成合力。这就象一根筷子容易断、十根筷子不容易断的故事一样。如果你让赵聪为你做出牺牲,你们俩个就无法在美国生活下去。”

张凤华真想大声喊,你说的不对,做出牺牲与放弃自我不是一回事。她把眼睛从草书移到王修枫的脸上,王修枫的脸正在发胖,她感到王修枫霸道而无知得过分,很讨厌。但她敌不过王修枫那双炯炯发光、咄咄逼人的眼睛,她收回目光,重新定位在那狂草得泪水滂沱的“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上。

“回国,我回国。”张凤华嚅嚅自语。

王修枫把目光扫向陈宏志。他全身蜷缩在沙发角落里,低垂着头,驼着背,望着手中的茶杯发呆。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不由升起一股怅然之感。

张凤华没有跟赵聪回家。

赵聪来了之后,先与王修枫谈了好一会儿实验的事。赵聪从维克多那儿转到这里,要想按期博士毕业,改课题已经来不及了。经维克多默许,赵聪继续以前那个课题。这个课题与王修枫目前正在搞的课题比较接近。当赵聪向她汇报结果时,她表面上平静,内心里充满了惊喜。她设计的课题,一个博士后和一个技术员做了半年,数经修改,均毫无结果。而赵聪的课题所得出的结果,正是她的课题所要达到的一个重要的阶段性成果。打个比方,新中国的建立,离不开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而赵聪的结果就相当于规模最大、战果最辉煌的淮海大战。这表明,她发现了一个杰出人才,从维克多那里接过一块金子。显然,赵聪绝非甘居人下之人,得想一切法子留住他,为己所用。所以,她再一次推心置腹,苦口婆心劝说着小俩口儿。最后,她被自己的苦心、诚意打动了,如果赵聪和张凤华再不合好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了。当她自觉功夫已经做到家了,就把他们俩个赶到了张凤华的那个小屋。在小屋里,他们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赵聪对冲进屋里劝架的王修枫、陈宏志说:“她这个女人很卑鄙,简直不是人,连点人的良心都没有。她根本就不爱我。她嫁给我,就是为了出国。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我成了她下一个目的的障碍。于是百般挑剔我。前一段,我一边要在外面应付维克多的刁难,一边还要在家里应付她这个混蛋。离婚就离婚。谁让我瞎了眼,偏要找一个在北京没人要、嫁不出去的剩货当老婆!我告诉你张凤华,你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

那厢,张凤华坐在单人床上,眼睛盯着一幅画《God made us a family(上帝把我们组成一个家庭)》,迷蒙的天空,迷蒙的大海,迷蒙的海鸥,迷蒙的一对男女,字也是迷蒙的。这幅画原是挂在陈宏志屋内的。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安迪早就睡去了。王修枫和陈宏志也睡去了。陈宏志没有睡在自己的屋里,因为她没有听到上面有脚步声。那他睡哪儿了呢?微微的雨声强化了人的听觉功能,她躺在床上能够捕捉到这幢房子里的每一个声音。渐渐,她耳中只剩下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激起了她体内从未有过的渴望,这种渴望起初使她心神不定,她想排斥它,赶走它,扼杀它,结果是她无能为力,她全身的肌肉一阵阵发颤,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往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