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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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4, 2001 12:37:37:

《暗 痛》

树 明

二十三


“英国会议结束了。说说你回国的事。”王修枫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丰容腴貌,轻轻呷一口热咖啡,整个厨房、整幢楼都充满了她手中咖啡的香气。

陈宏志一愣。他原计划,吃完早饭,拉妻子到后院樱桃树下,边品尝早熟的酸甜果实,边心平气和地、详细周全地、请她设身处地地谈谈这个问题。他原以为,她会耍官僚主义,尽量避免提及此事,尽可能将商谈的时间往后拖。她竟首先提了出来。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妻子桌对面的张凤华,她面无表情,目光下垂,盯着碟子里的油荷包蛋,慢慢地咀嚼着。他原计划,和王修枫私下谈这件事。

“局里等我的回音呢。你看我现在……。”

“我问你,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回去。别瞪眼睛,先允许我把话说完。即使不回去,也得快点给部里一个信儿,领导好安排别人。”陈宏志边说边气自己,谈判还没开始,自己就失了势。没办法,总得想法子把她稳在谈判桌上啊。

“你要回国,腿长在你身上,你抬腿就可以走。按你说的,只要你回国了,你面临的矛盾解决了,你就有了自由。但是,你想没想过我和儿子?我和安迪有几个问题难以解决。第一,儿子要有爸爸。”王修枫停住话,看安迪。

安迪瞪着一对从母亲那儿遗传下来的大眼睛,看看母亲,看看父亲。“爸,你要回中国?”

他拍拍儿子的头,“还没定呢。吃完了,去弹琴。”

“不。安迪在这儿。他也是家庭成员,有权发表意见。第二,我工作忙,没时间照顾儿子的学习,没时间给儿子做饭、洗衣服。安迪一天比一天大,需要父亲陪着玩男孩子的游戏。

第三,美国报刊杂志报道,单独和母亲一起生活的男孩子,长大了,心理上缺少男人的刚毅。美国是年轻人的战场,缺少男子汉素质的人只能被这个社会淘汰。所以,你一走,你自由了,可是你毁了安迪的一生。我不知道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自私的父亲。为了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可以不顾。

第四,我需要丈夫。我离不开你,我已经过了六年没有丈夫的苦日子,你还让我再一次重复那样的独孤生活?

第五,没有你,里里外外的事全压我身上,我可能连五年都顶不下来。我死了,安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怎么办?你给我出个主意。”

张凤华倒抽一口凉气。吕雉!武则天!江青!她要是有了权,一定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女魔王。她脸上现出微笑,向安迪使了个眼色,“安迪,张阿姨陪你练钢琴。”

王修枫想起张凤华的小屋没窗,一关门,伸手不见五指。“小张,晚上睡得好吧?”

张凤华猝不及防,登时满脸通红,忙拿起餐纸,作咳嗽状,掩在嘴上,遮住了整个面部。“挺好。”

“昨天,他们爷俩去接我,安迪说你讲的‘铁棒磨成针’的故事很有意思。他说,他理解你的意思,只要 work hard(努力工作),就一定会成功。还说美国人可不会去磨铁棒子,早利用那个时间旅游去了。宏志告诉我,你要付房钱饭钱。用不着,你就在这儿住着好了,等你和赵聪和好了,再走。不要再想房租、饭钱的事了。”

“按美国人的规矩,钱还是要付的。再好的朋友也不能白吃白住。”

“就算是我付你的家庭教师费。这样可以了吧?”

张凤华没表示可否,站起来,看了一眼陈宏志,他正看着眼前的茶杯发呆。她觉得他和机关的那些小官僚没什么不同,事事请示汇报,听候指示,拿不出主张。“安迪。”出了餐厅。

王修枫侧耳听着从方厅传来张凤华的轻声细语和安迪弹的钢琴曲子,“张凤华辅导得不错,安迪弹的琴,听起来流畅多了。”

说完,又细细品味了一会儿,“昨天晚上我和赵聪通了一个电话,赵聪在电话里哭了。他说他对张凤华已尽了全力去爱她,但他总感觉不到张凤华对他的爱。他说他把张凤华带出国,从没有听到张凤华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有时言语冲突,倒像他害了她一样。他埋怨她太傲气,不答理他的朋友,许多人都不和他来往了。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找机会让他们多在一起呆一呆,毕竟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

陈宏志把目光从茶杯移到妻子的脸上,“修枫,你和我一起回国,不就不存在你说的五个问题了吗?”

“想得倒美!让我和你一起回国,亏你想得出来。开会这几天,我一直和国家自然科研基金的有关人周旋,我申请的科研经费有百分之九十把握能批下来。扩大实验室,再多雇几个人,当个大老板。会后,我又到英国的两所大学实验室看了看。连在美国混不下去的人都强挺着不回国,我有这么好的条件,你让我放弃了,这就是你帮我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有你的事业,但我也应该有我的事业吧?总不能让我为了你的事业放弃我的事业吧?”

“你们搞文的怎么都是这个想法?你的,我的,分得那么清楚,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这样做就光是为了我自己吗?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安迪,为了你吗?!你这个知识分子都不如一个农村妇女。”王修枫话变得柔声柔气的,“人家农村妇女还知道丈夫的‘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呢!如果你回国真的比我在国外更有发展,那我就毫不犹豫地和你回国。你敢说这个话吗?什么可能可能的,人不能靠可能活着,要靠实际。实际就是我在国外比你在国内更有发展前途。”

陈宏志:“我回国就可以恢复处长职务,凭我的能力、水平、硕士学历、年龄,加上当前的政治时机,很快就能当上副局长,或者派到地方任职,握有一方实权,就可以为一方百姓造福。一个科学家只能发挥个人的能力,一个政治家可以调动成千上万的人去发挥能力。”

“你那个处长,也就到国外来显摆显摆。在北京算什么?哪个在机关工作几年的不是处长?纽约中国城摆摊的,自报处长、经理、上校的有多少?”

两个月前,全家人去纽约中国城,三个月没去,突然出现数不清的大陆中国人开的摊位,一唠,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自称在国内是处级干部,当过经理,有一个瘦小枯干卖手表、钥匙链的,一口福建普通话,居然自称中央海军司令部的上校参谋。哪来的中央海军司令部!

“我这次开会,遇见几个中科院生物所和动物所的,他们说,中央正进行机构改革,人员大精减,许多局处级干部都忙着找地方呢。你这时候回去,绝对不是时候。”

陈宏志权衡了一会儿,想告诉她,目前机构改革的是中央国家机关,不是中央机关,可是,她和美国人、劳勃特一样,是分不清中央国家机关和中央机关的区别的。“有一个省的副书记,很赏识我。他正管干部。他说,如果我回国,想到地方,他就给我一个最好的市让我管。他是下届省长人选,我跟了他……”

王修枫手迅速一挥,“你能当得了市长?”鼻子迸出一声冷笑,“城里有一条路,该不该修,让你决定,你有魄力立即拍板决定?有的人看你像回事儿,谁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

陈宏志就觉脑子轰一下子,真应了那句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旁生。但他立即冷静下来,这不是意气闹事的时候,她巴不得自己发火呢!他清清喉,稳定住情绪。“我不一定一定要从政,还可以搞学问,研究哲学。许多人都认为我有哲学天赋。大学第三年,我就开始在报刊上发文章。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能逗住您这样的大家闺秀、北京姑娘,不就凭我在报刊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吗?”

王修枫点点头,“这倒也是。本科研究生时,多少人向我提出谈恋爱,都让我拒绝了。最后能嫁给你,相中的就是你的才。好。你要搞学问,我同意。我支持你搞学问。明天把工辞了,找个学校学英语,考托福,在新大读博士。张红说什么学校有托福班,等会我给你问问。什么事都让媳妇操心。”她伸过手,握住陈宏志的。“你有哲学思维,聪明,有才华,说不定我以后还能成著名哲学家的夫人呢。”

“修枫,我还是想回国研究哲学。因为,我的哲学思维是中国式的。”

王修枫扔掉他的手,一声冷笑,“我从中学就听老师讲哲学的基本问题是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上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后来当教师政治学习,讲来讲去还是这个问题。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不是明摆着吗?还用你们去研究?”

“你怎么这么无知。”他终于开始克制不住自己了。“中国哲学博大精深,你读过几本书?再说,哲学研究和哲学课根本就是两回事。”

王修枫举手一立,止住他的话,“我可不想和你吵架。早起,不是有个韩国人约你十一点见面吗?”

“……那,回国的事?”

“你回国可以,我不阻拦你。但你不能扔下儿子和老婆不管。等会儿张红、董克永,还有几个人要来,我去弄点吃的 chips(油炸土豆片、玉米片等零吃)、水果和饮料。”说完,女人站起身,绕过餐桌,从后面搂住男人,光滑柔软的脸蹭着他的脖颈,“你懂辩证法,给我们一家三口人找个两全之策。”

陈宏志只有苦笑的份儿。王修枫的逻辑简单而不可辩驳。她不反对你回国,你也当然不能反对她不回国;儿子需要父亲,妻子需要丈夫,极其简单的事实,简单到任何人无法否定;父亲要尽做父亲的义务,丈夫要尽做丈夫的义务,你能说、你敢说不想尽这个义务吗?除非你铁石心肠,管他天塌地陷,山呼海啸,拔腿就走。你不是那种人,这个狠心你下不了!谁说她对哲学无知!

下午两点多,他回到家。家里满屋子人。他一一打过招呼。人里面没发现张凤华。他眼前闪过那间小黑屋,她孤伶伶坐床上,黑黑的眼睛望着黑黑的空间。王修枫也不在。

张红:“大处长,大伙正说你呢,太太一个星期不在家,把一个女的放家里。修枫信任你,你也不怕担嫌疑。”

陈宏志一怔,这些人全知道了,眼朝张凤华的卧房望去。

张红:“她出去了。吓的。”

“王修枫呢?”

“上楼接电话去了。”

一女:“赵聪他们两个人是不是要离婚?”

一男:“我看够呛。出国的这帮人,离婚的太多了。没人做过统计,我估计,离婚率得超过美国人。”

一女:“赵聪以前真不错,人又聪明能干。结婚一年,让这个老婆弄的,没有一样顺心的。都说她是个诗人,也不知道在国内写了什么名诗,傲得不得了。女人的一生取决于嫁个好男人;男人的一生也取决于娶个好太太。要我是赵聪,离了算了。再找个好的。”

一男:“国内是诗人,精神贵族,来国外餐馆打工,这个弯儿不好转啊。赵聪再不体贴点。”

一女:“去年年初,赵聪从国内回来,到处发喜糖,说他结婚了,娶了个诗人。我就和我老公说,坏了。女诗人那么浪漫,这儿的现实生活又这么严酷。瞧着有热闹看吧。不幸言中。”

显然,这些人把过错都推到张凤华身上了。陈宏志听着特反感,你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就在背后议论人家,道德吗?人家的家庭矛盾,外人很难洞悉其真正原因,就在背后胡评乱测,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人家夫妻不合,已经很痛苦了,干嘛还要在背后糟贱人家?

这时,王修枫从楼上下来,见丈夫脸色晦暗,精神不振,“韩国人找你什么事儿?”

他长舒一口气,声音低低的,“我的一个客户死了。”

“哦,多大岁数了?”

“四十多岁,自杀。”

所有人都住了嘴,不论是说话的,吃东西的,喝饮料的,目光齐集向他。王修枫也愣住了。

静了一会儿,陈宏志说:“那个人叫金永成,南朝鲜来的。早晨他哥哥来电话。金永成自杀前留下一封信,说把他的店以八折兑给我。他生前在跳蚤市场摆了一个工艺品摊位。以前好几次劝我自己开个店。我没买,我不想在美国当个体户。”

“他为什么自杀?”

金永成青年时代是一个反朴正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