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二十四)



所有跟贴·加跟贴·论坛主页

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5, 2001 17:56:41:

《暗 痛》

树 明

二十四


太湖茶楼是新不伦瑞克市颇有小名气的粤式中餐馆。经营内容相当于广东餐馆的早茶:凤爪,牛百叶肚,羊肚丝,牛肉煲,各式炒面,河粉,虾饺,春卷,萝卜糕,豆腐丸子,皮蛋粥……,不下五十种。可是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把江苏的太湖与广东的粤式食品硬拚在一块儿。

陈宏志走进自动旋转门,一股微香裹着凉爽扑鼻而来。立在餐厅入口处的领班小姐朝他微微颌首,甜甜一笑:“欢迎。先生几位?”好一口流利的国语,标准的普通话。

“朋友预约的。”

“是许先生吗?”

“是。”

“他正等您。请随我来。”

领班小姐身材小巧玲珑,走起路来姿势很优美。陈宏志跟在她后面,想起古书上形容美女的词儿来:明眸皓齿,花貌雪肤,婀娜多姿,风摆柳叶,回眸一笑百媚生……。他嘲笑自己:“没意思!”金永成自杀造成的心理阴影一层层飞逝了。

王彼得和一个叫许尚天的人约他四点来此喝茶。正好可以离开家里那帮说长道短的小人,向王修枫要了四十块钱,前来赴约。临出门,王修枫叮嘱了一句,“付账主动点,别太小气了。”

一个人小跑着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不住地点头。“陈处长吧。我是许尚天。幸会幸会。”

领班小姐使劲看了一眼陈宏志,微笑着说了声“请”,转身折回餐厅入口处。

许尚天身材高大,上身着藏兰色“皮尔卡丹”西服,颈系藏红带兰斜纹“金利达”领带,内衬“阿莉达斯”白硬领白衬衫。两年前,这身衣服在北京就值八千人民币。大背头,乌黑锃亮,四方大脸红润略胖,只是眼神不稳。

一落坐,女侍走过来,递上两份菜单,说着粤式国语:“先生先用茶吗?有龙井、铁观音、云雾山茶……。茉莉花茶,有。请稍候。”

“陈处长一表人才,德才兼备,有能力,有水平。彼得对你评价非常高。本来约好是我们三人。我去他家接他,临出门,他太太突然有反应。可能快要生了。彼得十分抱歉,不能和我一起陪您。您点菜,挑您最喜欢的。再来点酒?我看这儿有茅台。听彼得说,您好酒量。别客气,我请客。”

人如变色虫,总是随环境的变化披上一件新装。一年多来,对劳勃特,他习惯了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在王修枫面前,唯唯诺诺,点头服从;对白人、黑人,鬼神一样敬之远之。冷丁、突然,他的曾经、他的经历受到别人的尊敬、重视、正儿八经被当回事儿,曾经与经历就立即羽化成一副相称的外表。他恢复了两年前“中央领导”的身价、神色、语气和满足。

“喝喝茶足矣。”

许尚天立即双手伸到餐桌中间,使劲摆,“不,不,不。和您相会,十分荣幸。这顿便餐,我一定请您。”

茶上来了,茉莉花香浓浓的,直往鼻孔里灌。女侍给两人各斟了半盏茶,问:“先生点菜吗?”

许尚天:“陈处长,您看--。好,等会儿。点菜时叫你。”

看许尚天说话油嘴滑舌,像个商人,他想起了劳勃特,想起了那次不成功的蝙蝠衫买卖,不由提高了警惕。俗话说,没有白吃的饭。他慢慢啜着茶,等着对方往外打牌。

许尚天谄媚一笑,“我作个自我介绍,许尚天,言午许,高尚的尚,天空的天,医生,医大附属医院胸外科主任,主任医师,发表论文二十篇,曾获全国医学进步三等奖。现在是新泽西州立大学医学院外科系访问研究员,去年十月份到美国。快一年了。听说,陈处长是北大毕业,硕士,才华横溢,在中央机关工作,权力很大。彼得讲,您有一位很出色的太太,人不光漂亮,还极有能力。新大中国人中的姣姣者。”

“你有事。”

许尚天突然一脸愁容,“再有一个多月,我就没工作了。”

也想到仓库当搬运工?“你有技术,在美国找工作不难。”

“在国内,我一直做胸外科医生,英语不是很好。我又没有美国的行医执照。当不得医生。我会做实验,新大外科请我来,就是搞科研,我实验做得很好。”

陈宏志愤愤然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想起了金永成,“美国简直不把人当人,著名外科医生给他们当实验员。”

“实不实验员的没关系。如果能有工作,钱少点,工作再下贱一些,我也认了。陈处长--”

他咧咧嘴,“别老陈处长陈处长的。国外不兴这种叫法。我叫陈宏志。如果不习惯称呼名字,叫我陈、老陈、宏志都行。”

“好,我就叫您的名字。宏志,这样更显得近。我是说,我想请你帮帮我的忙。昨天,我到彼得家,闲聊嗑,他说你太太刚拿到一笔副教授奖励基金。我就突发奇想,想到你太太手底下工作一段时间。”

“这样--。她一般的事,我不大管。不过这事,我还知道,她这笔钱已经有安排了。雇了一个博士生。半月前来上班的。”

许尚天忙说:“不给钱也没关系。只要有个工作就行。”

“ Volunteer(义工),白干?”

“钱对我来说不是主要的。”许尚天稍稍低了低头,就像大猩猩群里的一只普通雄性,为了得到猩王赏赐的一次性性交权利,嘴角往下往外扯扯,眉往下搭搭,眼角眯眯,瞳孔里流淌出一丝哀怜,一缕无奈,几丝几缕诚意与渴望。“我目前最大的难题是签证。我的签证是一年的。下下个月,签证就到期了。新大医院不肯续聘我,我就延不了签证,就得回国了。如果你太太肯雇我,我的签证就能延。如果能延上一年,我就争取把绿卡办下来。”

陈宏志被打动了,心里充满了同情,“老许,你在国内不是很好吗?有地位,受人尊重;有事业,那么多生病的人需要你,你有事情可干;凭你的职业,也不会缺钱花。何必在美国受罪呢?”

“王彼得也这么劝我。可是我喜欢美国,环境好,空气新鲜,有车开,周末假日带着老婆孩子出外旅游。中国行吗?使劲喘一口气,空气里的灰直糊嗓子。穿干净衬衫上街,用不了一个小时,领口全是黑的。在这儿,皮鞋穿了一年用不着擦鞋油。国内人太多,哪儿都是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玩的地方都没有。我特别喜欢美国人住的房子,一幢幢像别墅似的。在美国,一个工人就可以买这么漂亮的房子。在国内,当个副省长也只能在公寓里憋屈一辈子。再说,这里对孩子好,我女儿十四岁了,学习不好,一考试总是班上最后几名,考上大学的可能性等于零。在美国,她上大学没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里的人事关系简单,凭能力吃饭。国内医院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干什么都要走后门,实在让人烦透了。我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前途了,找一个好地方,安度自己剩下的这三四十年。”

陈宏志真不知说什么好。

许尚天看到了、听到了、体会到了陈宏志对他的同情,“我和你太太不认识,没有见过面。彼得说,你和太太感情甚好。于是,我想请你帮帮忙,和王教授通融通融。”

日影一点一点往西斜下去。女侍小姐来添了两次水。

他沉默了。许尚天说的未尝不是实话。许多回国的人又都跑出来了,为什么?三个字:不适应。不适应国内环境的脏和乱,不适应国内的人多,不适应国内挤公共汽车,不适应办一点事情都要走后门。可是,许尚天知道在美国混下去特别是想混出个人样的难处吗?许尚天来了还不到一年,还没有体会。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老许,你是彼得的朋友,我也是彼得的朋友,推而论之,我们也应该是朋友。对吧?那我就说点朋友之间应该说的话。今天中午,一个韩国人找我,他的弟弟在跳蚤市场摆了一个摊位……”他详细地把金永成的事讲给了许尚天。“现在,国内的人一窝蜂地想出来,出来了,又一窝蜂地想留下来。十年,二十年,那些没有机会出国的人成了社会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