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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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7, 2001 11:32:44:

《暗 痛》

树 明

二十九


一转眼,湿冷的冬季降临了。现在,董克永已经是完全合格、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优秀的杂货店售货员了。不愧是北大毕业的,他脑子特好使,一千二百七十三种不同类、不同规格、不同商标商品的价格,只要看一眼,脑子里就映出价格来。有一次他吹嘘,大卫和崔茜不信,当场考他,拿出规格相同而品牌不同、货品不同的十盒罐头,撕下价格标签,他准确无误地报上单价来,着实让这对白人夫妇吃惊不小。大卫说,自己开差不多十年店了,不看标签,还起码有三分之一货物叫不准价呢。

再是他诚实,不做那种偷偷摸摸往个腰包揣钱的勾当。一开始工作,大卫就交待他,售出任何一件商品,都必须走收款机,哪怕是一分钱一粒的巧克力糖豆。最初一个月,大卫每天都要将他用的收款机打印的备份收据取走,查帐,对帐。大卫并不对董克永隐瞒自己所为。董克永也特坦然,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将心比心,自己开店也会如此行。一个整月,大卫没发现任何差错,特高兴,奖励董克永二十美元,说了不少好听的话。这二十美元倒惹起了董克永的不满。不给就不给,给你就像个样。虽说不满,毕竟在人家手底下干活,中国式的不平在心里翻了几个斤斗,也就平复下去了。所以,大卫除了偶尔查对一下帐目,基本信得过他了。某日早餐,大卫夫妇问他信不信基督教,他说不信,他信儒教。崔茜问为什么?他说:“中国人奉孔子为上帝,以信用为本。”大卫听了很高兴,未了补充一句:孔子是先知。

现在,大卫迷上了当牧场主。在美国,当牧场主要通过牧民资格考试的,要学习诸如畜牧、饲养、牲畜管理、交易、畜医等许多学科和基本知识。为此,他一个星期要跑三趟棕林市,到阿佩大学畜牧系上课。店里的事,就基本上全扔给董克永了。虽然有时很忙,特别是下午四点到七点,但他觉得挺充实,东北人吗,讲究的就是士为知己,偌大一片店,实际上自己说了算,就相当于勤务兵代替司令员指挥千军万马!

渐渐,他开始为杂货店惊人的利润吃惊了。除去各种开支、纳税,每月至少有七八千美元的纯收入。他工资的六七倍。国内的个体户挣大钱,美国的个体户也同样挣大钱。等张红硕士毕业回国,没工作单位,就去当个体户,买上一辆 800 CC 日本摩托车,让那些教授、研究员气歪了鼻子。可是,他又觉得不甘心,人不能光靠钱活着,还有社会地位呢,教授、正研,不管去什么地方,头衔一亮,县长、市长都恭恭敬敬的。其实,这开店不是人干的,一周七天,每天至少十三四个小时,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日。雇个好店员还行,雇上个手脚不干净的,店主光监视店员一天就得累个要死。于是,他又给所党委和大宫写了三封信。如果所里恢复他的公职,他立即回国。哪怕白干半年,不给工资也干。大宫父亲是省信访办副主任,只要能给他联系到接收单位,他马上去买到北京的机票。

这过程中,他也比较深入地了解了美国穷人的生活特点。在他的观点中,穷人一般都应该节俭,就像他父母前十几年的样子,生活支出精打细算。美国穷人可不管这一套。开特库特店里的东西普遍比超级市场的同类商品贵百分之十至三十。而那些罐头类食品又普遍比新鲜食品贵一倍至两倍。而穷人却偏喜欢在杂货店买东西,又偏偏喜欢罐头食品。为什么一到下午四点就忙?因为,这个时候快开晚饭了。开始准备晚餐了,这些黑人、西班牙人主妇或主男才发现缺这少那,或者步行或者驾车开来开库特库,乱七八糟的,买上一大堆。如果他(她)们生活有一个计划,开车跑远一点,去大商业区的超级市场,各色各样食品买回来,冰箱里一装。富裕的和中产阶级的美国人,一般都是一个星期购买一次食品,又便宜又新鲜又省时间。也许他(她)们懒,懒到不愿意动脑子想想这顿饭吃什么,随便罐头拎出来,启子一启,盘子里一倒,一餐解决了。店里无事时,他往货架上货,清扫地面,别的时间就是读报。据《达拉斯星报》说,美国百分之八十的肉类和蔬菜罐头让穷人消费了,罐头生产业是美国典型的穷人工业。也许他(她)们穷。既然叫穷人,特点就是穷嘛。每周,能一次性地拿出百十元钱去超级市场购物吗?

时间久了,他结识了一些常来购物的顾客。他发现,这些人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一份正式工作,哪怕在加油站干,也是小时制的临时工。有些人,干脆就没工作,全靠社会福利。有些人很可怜,十点多了,拿了几枚硬币,六十九分一小筒牛奶,二十九美分一包白面包片(三片),买了,没走出店门,就进了肚。大概是早餐。如果他们肯花上二元一九分,就可以买一大塑料桶牛奶,是那一小筒牛奶的十一倍。一元一九分一袋子同类面包片,足足二十一片。傍晚,这人又来了,直奔货架某处,手里掂着一盒牛肉罐头一盒鸡肉罐头,拎一包半磅重的硬面条,一算帐,六元多钱。大概回家做晚餐去了。如果用这些钱,去超级市场买一磅半牛肉、一包胡萝卜、两棵元葱、一磅面条,至少可以吃两顿,日积月累,一年可以省下多少顿?更重要的是,后者新鲜!只需要人动动胳膊腿儿烧或煮煮。他为他们愁,可人家却活得乐呵呵的。杂货店的二十四听“八德歪子”啤酒八元九九他们不喝,却偏要到酒吧去喝一元五一罐的。也许,这就是人家的生活方式。生活在这个阶级,生活在这个区,你就得这样生活。众多的黑人、西班牙人不想这样生活了,上大学、进入中产阶级,就搬离了这个区。

董克永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目标。当有的顾客听说他每日要在这角天地里工作十五个小时,无不一个劲儿地摇头。十五个小时,天呐!他丝毫不为所动。每逢周六深夜打烊,他就去夜总会玩一玩,在猛烈的蹦跳扭颤中消除这一周积蓄的疲劳。起初,黑女孩每周六都来。每次见着他,都要借十元或二十元钱。当借款达到三十元时,他就克制不住自己,索取她身体一次,将借款免了。三个月前,她突然消失了。他想问问柯比林,没好意思。渐渐,也就将她忘了。每周六疯完之后,他就赶在黎明喷发之前,回到棕林。家里呆上一天半,再回到韦科。

早晨店门一开,店里只有他自己。中午,崔茜将午餐送下来,边看他吃边和他聊一会儿。三十八岁的她,已经当外婆了。她父亲生前是个牧场主。她在大草原里长大。十五岁那年牧人节(rodeo),她早起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伙伴结伴来韦科看演出。傍晚,伙伴们回了各自父母的牧场,她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去了达拉斯。他们结婚。她给前夫留下一子一女。儿子现在耶鲁大学法学院读博士。女儿和她一样,十六岁做了母亲。“我孙子六岁了。”她说。美国人孙子、外孙子不分,姥姥和奶奶也不分。十年前,她与丈夫分手,子女留给了前夫。那时,大卫盘下这店不到一年,她来当店员。四十二岁的大卫正值老婆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大卫的前妻有自己的工作,不愿意将生命埋葬在杂货店这个大墓穴里。她就顺势填了男人那空了一半的大床。她给大卫生下第一个孩子的第二年,俩人结婚了。她总共给大卫怀了三个孩子。

“哦,多么浪漫啊!”他有口无心地称赞了一句。怎么瞅,她都不像三十八岁,说她四十八、五十,才恰如其分。

崔茜很惊喜,“你说我的生涯很浪漫!”

来了一个女顾客。他眼睛随过去,女顾客被货架挡住了,他朝店角的一面凸面镜望去。镜面里,女顾客被变形得很小,一举一动却很清楚。“你找了大卫这么英俊、心眼好的丈夫;大卫找了你这么漂亮、善良的妻子。当然浪漫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

人都架不住恭维。崔茜不住点头,“是挺浪漫的。大卫爱孩子,爱我。可是,他要去牧场,我却不是很喜欢。”

女顾客过来了,把几样食品放到柜台上。董克永微笑着,“夫人,你兜里好像装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可以让我开开眼界吗?”

女顾客白黄的脸现出一张红晕来,不自然笑笑,掏出来,是一盒大拇指厚、比手掌还小的沙丁鱼罐头,值四十九分。“对不起,我正要掏出来呢。”

“沙丁鱼的味道非常好,我说的对吧?”他吃过,木头一样,既没味道又没口感。

“干得好。”崔茜称赞道。“我没发现她。”

每天都碰上十余起这类事件。大多数情况下,他明明发现了,也睁眼闭眼。谁有钱没事干了干这种事。

崔茜上楼去了。他倒了一杯咖啡,吹吹热气,呷了一口。从门旁报架里拿了一份当地报纸,翻看起来。每天店门一开,送报人就送过来三十份报纸。每份三十美分。第二天,送报人再送报时,把没卖了的报纸收走。董克永把昨日卖的报按每份二十美分给他。开库特库卖一份报纸挣十美分。

突然,崔茜最小的女儿艾丽丝,从外面跑进来,伸手拿了一粒巧克力糖塞进嘴里。一粒一分钱。艾丽丝四岁,显然刚从午睡中醒来。

“艾丽丝,不要这样做。你吃糖要付钱的。”

“这是我家的生意。我爸爸说,店里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吃。”

“可是,你吃一粒糖,我却没有收到一粒糖的钱。”

小姑娘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爸爸和妈妈信任你。”

他晃晃脑袋,“我认为不是这样。事实上,我少收了你一分钱,而大卫不知道是他可爱的女儿吃了糖没付钱。”

“我说的是实话。你看,”小姑娘手指棚顶。“我们都能看到你在干什么。”

棚顶镶着一块圆圆的银亮银亮的凸面镜。以前,他没在意这是干什么的。原来,它上面联着一根粗粗的管子,直通楼上。就像潜艇的潜望镜,楼上的人可以随时随意观察他。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窥视。

“早晨,你挖鼻孔没洗手。我们都看见了。爸爸说,中国人脏。”

董克永顿觉血液沸腾。克格勃!整个下午,整晚,他都处于激奋状态。他觉得受了嘲弄,欺骗,侮辱。他一心一意工作,实实在在干活,老老实实做人,他们并不信任他,监视他,盯他稍,嘲笑他。他常常深夜看成人录相,他们肯定都知道了。这帮混蛋!他恨不得把店砸得稀巴烂,然后扬长而去。好吧,你们不是不仁吗,那就别怪老子不义!

第二天起早,大卫开车到棕林阿佩大学上课去了。两个大孩子上学走了。中午,崔茜送饭下来。董克永坐在柜台里,听见外面托鞋打地哒哒响,隔了窗户横她一眼,她上身穿一件短袖圆领大背心,胸前滴了几点棕色痕斑,下穿了一件大花裤衩子,褶褶巴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