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痛》(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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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7, 2001 11:38:13:

《暗 痛》

树 明

三十一


货车出了费城,驶上了 95 号高速公路,仪表盘上的电子表恰好跳出 4:00。 陈宏志松了一口气,总算抢在 rush hour(上下班时公路最忙乱的时间)之前,离开了这个曾是美国首都的鬼地方。

费城十三家工艺美术品小店订购了一万多美元货物,花冠公司免费送货。公司没有专职货车司机,以往这种差事多由王彼得去做。从星期一,王彼得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也没来电话请假。陈宏志不知往他家打了多少电话,一直没人接。星期二,特忙,劳勃特让他马上找个人代替王彼得。没办法,一个电话把黎里立叫了来。黎里立刚来,连货物的名称、号码都弄不大懂,自然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史迪文、马瑞欧都不愿意来。他只好亲自出马了。十三家店分散在费城各个角落,路又不熟,整整找了一小天,才把货送完。

这是他今年第二次来费城了。春天某个周末,听说这儿有一片樱花林,开得烂漫狂醉。王修枫叫了张红、董克永,起大早赶来,到了地方一看,孤伶伶五六株,零落落几十朵,好不扫兴。后来到独立宫、阿弗洛美国历史博物馆、古董玩具博物馆、中国文化中心转了转,在小唐人街中餐馆吃了一顿火锅。出城时,正赶上 rush hour,也就几英里的路程,从五点走到六点十五分,从太阳高悬走到夜幕下垂。

货车在平坦宽阔的公路上急驶着,两岸绿树野草山丘小镇以他为切点呈抛物线向后转去。他想起了王彼得,王彼得脸上动不动就挂出激动的表情。他老婆孩子生得怎样了?突然,一个不祥意识钻进心头。

低沉呜鸣叫的胃肠传来股股绞痛,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偏头看了一眼右边坐位上的饭盒,雪白的大米饭紫油油的红烧鸡腿翠莹莹的素炒小西葫芦片十二点就倒进胃里去了。前面出现了一个公路出口,他把货车驶下高速公路,拐进一个小镇,找到一家快餐店。他做了一道初等数学题:吃顿饭四美元,半个小时,按加班,值七块半,挺合算。

正赶上饭时,快餐店的坐位全占满了,买饭的人排了一长队。坐位上站起来一个人,柜台卖一份饭。烤牛肉饼、炸土豆条、炸鸡块的香味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钻,他越发感到饿得受不了了,浑身开始颤抖起来,眼前一股一股冒起了金星。血糖又低了。他使劲眨眨眼,站在队列中看着坐在餐桌旁吃东西的人,有四张饭桌只有一个人在用餐,对面左右三把椅子都空着,有九张饭桌只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两旁的椅子全都闲着没事干,至于一张桌子坐三个人的就更多了。而他们一个个都吃得喝得慢理斯条,闭着嘴,腮帮子一下一下慢慢蠕动着。这些排队人眼中射出的饥饿目光紧紧盯着他们的嘴、他们嘴上咬的食品。他有些愤愤然,这叫什么规矩!一个人占一张桌子,两个人占一张桌子,宁肯旁边的座位空着,别人也不能坐上去。说这是先者的权利,西方社会的文明,那饥肠辘辘的后者就只有眼馋的份?!

终于排到他了,他吞着口水要了两份热狗、一中份油炸土豆条、一大杯黑饮料,柜台售货机的小莹光屏向他显示价格:5.36 元。他勿勿把手伸进上衣兜里,掏出两张一美元的钞票,搜遍全身又找出两枚二十五分硬币。那就吃一个热狗、喝一小杯饮料算了。当他把钱递向售货员,胳膊还没伸直又缩了回来,苦笑了一下,说了声“对不起”,从柜台前退了出来。他走出快餐店,在邻近的小杂货店里花五十美分买了七块饼干。他要留一美元七十五美分交新泽西的高速公路费,留二十五美分打公用电话,告诉劳勃特他是什么时候回公司的,以便计算加班时间!七块饼干就着大量凉水勉强支持了他一会儿,好在饭盒里还有几根中午剩下的鸡骨头,嚼得细细的,送进胃里,也有能量。

白炽炽的太阳像一张撮得圆圆的嘴儿,一个劲儿地往车里吹着热气,冷气机开到二档,脑门凉飕飕的,可碰着太阳光的胳膊左肩膀头却热辣辣的。路旁出现一个女郎,光亮的上身只戴着一副黑色乳罩,伸着大拇指,背后停着一辆车。肯定是她的车抛锚了,请求过路的搭她一段。他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来不及停下了,车已飞过去好远了。公路又直又平坦,一直细线儿一般,挂在极远极远瓦蓝瓦蓝的天空上。他奔向那路和天的交点,车前左右的两条白线令人眼眩地被扯向后方,可那交点总不见接近。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那交点就像他回国,不,应该说,回国就像那交点。事实上,路和天并没有交点,那是奇特的地球形状和包裹着它的大气层给人一种视觉,一个视觉上的差错。

他焦燥起来。快一个月了,回国的事没有丝毫进展。王修枫,这个可恶的王修枫,成心要把这事儿拖黄了不可。她就考虑她自己,从不为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结果,倒弄了自己一身不是。张红昨晚打电话,竟然说“你是不是官瘾太足了?得为你开一所戒官瘾医院了。”当官成瘾的,他确实见过,见过不少。他们一门心思想当官,为当官而当官。他瞧不起他们。但我陈宏志不是“官儿迷”。

你真的不是吗?他反问自己。那你为什么那么再乎局里这次处长安排的机会?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梦过设想过足登高位的情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否认回国与当官的关系呢?如果没有局长来信说明处长安排的计划,你会这么铁了心要回国吗?善于反思反省的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处长所享有的权力及其所表达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价值是很有吸引力的。但,这有错吗?

出身于中国最贫困最下贱阶层的他,由于读了几天书,产生了强烈的改变自己社会地位的愿望。中学三年级,语文课本里有一篇《陈胜吴广起义》。当他读到陈胜“辍耕之垄上”,对同伴说“苟富贵无相忘”,长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及至高举义旗大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他的心被震撼了,目光久久盯在司马迁创造的这些语言上。他记得,当时的农村中学以“学农”为主,文化课很少,可他不想像祖辈父辈那样当“庄稼把式”,他利用一切机会学习数理化,学习语文政治。他是中学的学习尖子,几乎每科成绩都是满分,同年级第一。当时,毛主席健在,伟大领袖发明了举世独创的由工农兵推荐而不是文化考试的大学录取办法,那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权势人家的子女亲属们胸前别上了大学校徽。他,陈宏志,一个土里钻土里滚土里爬土里找食吃的农民的儿子,不论胸有何等壮志,不论学习多好,只能回到春天一片白花花夏天一片水汪汪的盐碱地里。他不平,他恨,他骂,他想自杀!他不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他自迷于不顶饭吃不顶柴烧的书本。儿时同伴学校同学们,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东村乔姑娘,一听说媒婆提亲的是西庄的陈宏志,满脸不高兴,“谁嫁给个二流子。”南河沿范寡妇,一听公婆撮合的是北河沿的陈家老二,大哭“我这辈子命够苦的了,让我遭二茬罪?”爹妈每天在睡觉前都叹一口气:“小二以后咋整?”但他心有宏志。七八年,毛主席辞世第三年,他考上了大学,听明白了,北华大学!四年后,他考上了研究生,硕士!多少年来,他是本地区十二个县中第一个到北京念大书的,本地区十二个县城四百二十一个乡镇五千零六十个村子四百多万人口中第一个被称为硕士的人,他是上了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