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篇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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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方周 于 October 19, 2001 13:22:17:

回答: 她这个系列太偏激。 由 老椰子 于 October 19, 2001 12:53:18:

小男友

             -谐 和-

  他叫杨朝丙。那时候,他六岁,我五岁,同在医学院的附属小学念一年级。朝
丙的爸爸老杨在医院总务科里作办事员,精精瘦瘦的小个子,兰衣兰裤,总是匆匆
忙忙地走来走去。朝丙妈妈没有工作,她给老公生了四个儿子,就排了个甲乙丙丁
,朝丙是老三。

  朝丙在班里的男生中是最矮的,我在班里的女生中是最小的,老师就把我们两
人安在第一排,坐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尽管我们两都是很规矩的孩子,但是也只有
没完没了地吃粉笔灰。

  我最喜欢吃朝丙妈妈做的小烧饼,黄黄的酥皮上洒了几粒白芝麻,一咬一口油
糖。每天早晨,朝丙来我家门口等我去上学,总是捏个小烧饼在手上,热热络络的
递给我。我看着自己扔饭桌上那几个煮得干干扁扁的鸡蛋黄,就悄悄地溜出了门。
有时还听见家里的小保姆‘督督珍’在那里叫‘死女娃子,哪里去了,饭也不吃完
,就跑。’妈妈带着哥哥在城里的中学教书,爸爸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手术室给病人
开刀,在医学院的课堂上教那些未来的白衣战士们,忙得和家里人打不上个照面。
照顾我和爸爸的生活起居就落在二十岁的小保姆督督珍头上。要说忙,她比我和爸
爸还要忙,她除了做家务外,还正在‘搞对象’,男生是附近工厂的一个青工,我
见过他。他来找督督珍时,总是站在离我家几十米远的地方,挪动着双脚。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候--童年。没有人管我,自由自在的小鸟儿。没有
家长周末送我去学那种用脚尖尖跳的芭蕾舞,没有人天天在我放学后逼着我坐在钢
琴前重复那枯燥的G大调,也没有妈妈带着我去太太们的聚会上与别的小公主们比
美,虽然我也有一头长长的披肩秀发,一张白净细腻的乖乖脸蛋。那是一个火热的
年代,大人们都很忙碌。知识分子的父母还有另一项工作──‘改造思想,又红又
专,为人民服务’。那是一个人们心灵纯洁净化和升华的年代。

  不过,秀发的小美女身边还有个小男朋友 ---杨 朝丙。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
逃学。在去上学的路上,要经过大学校园里面一段窄窄的公路,公路上来往的汽车
很少。照例,我们站在路边等着有一辆汽车开赛来,当汽车(通常是货车)开过来
时,我们两就象两匹小马儿似地飞快地横穿过马路,跑到街对面去,嘴里还‘哇哇
’地呼叫着,潇洒极了。这叫‘逗汽车’,是我们最激动人心的游戏之一。有一次
,也只有这一次,因为早晨刚下过雨,柏油路很滑湿,朝丙跑过去了,我却在马路
中间摔倒了……。幸好开车的司机那天早晨头脑很清醒,大卡车在离我约五米远的
地方急煞车,停了下来。脸吓得刷白的司机下车看我竟安然无恙地趴在马路中央,
气得把我和朝丙大骂了一顿,开着车走了。我吓得哭了起来,朝丙也和我一起抽抽
哽哽。惊吓中的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去了学校。这件事情,成了我们两人的秘密,
我们从来没有对父母说过,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

  将我和朝丙牢牢地拴成‘一对儿’的是在语文课上那一次。

  因为医学院驻在郊区,附近农民家的山羊经常来附属小学校园里吃草,大家都
习以为常。在那个年代,人们都很善良,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汹神恶煞的保安人员去
驱逐这些饥饿的羊只,它们常常在孩子们的操场上留下一些小小的黑颗粒羊屎蛋蛋
,谁也不介意。可是那天,我们那位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突然想起这些可爱的羊屎
蛋蛋,并且在语文课上提出了一个‘理论联系实际’的问题 ‘ 同学们,你们说,
羊屎可以做什么?’

  在第一时刻的沉默之后,勇敢的朝丙,坐在我身边的朝丙,站起身来果断地回
答‘ 羊屎可以做豆(豆支)!’──豆(豆支)是一种用黄豆发酵的食品,黑色的
小颗粒,味道很香,我在朝丙妈妈的厨房里见过。在一阵惊诧的沉默后,全班爆发
出一阵大笑。我坐在第一排,看不见后面的同学们,却将这阵大笑认成了赞许。于
是,为了与朝丙一起分享这个荣誉,我也立即站了起来对老师说‘羊屎 还可以炒豆
腐乾。’──督督珍做的豆腐乾炒豆(豆支)是我最爱吃的菜之一。这一次,漂亮
年轻的语文老师也憋不住笑了,并且暂时地冲出了教室,好像是去吐了一口痰回来

  从此,我们两人在班上成了被孤立的‘一对儿’。孩子们称他‘羊豆(豆支)
’,而我的名字也被改为‘羊豆干’。因为他恰恰姓‘杨’,于是这‘羊’先生和
‘羊’太太自然成了班上同学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笑料。当然,这都是当漂亮年
轻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不在场的时候发生的。

  突然,‘羊先生’和‘羊太太’对这个可爱的班集体失去了兴趣。从此双双逃
学,乐此不彼。

  那时,美丽的医学院校园外面是一片片农民的水田。有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藕荷
田是孩子们最爱的去处。夏天,荷塘里开满了粉红色的荷花,绿色的荷叶镶嵌其间
。青蛙在荷叶间跳来跳去,踩出颗颗水珠在荷叶上闪亮,晃动,给逃学的孩子增添
了无穷无尽的想象。荷塘岸边是一棵棵的黄角树。这种生长在潮热南方的树非常坚
实而且喜欢分叉,它们长得不太高,在中干处份出三到五根同样坚实的树杈,象几
根朝天的粗大手指,伸在荷塘的水面上。孩子们都喜欢爬到树杈上去,一人择一支
树杈,稳稳地躺在那里,那情形特别像我们在图画里看见的,躺在树杈上的大熊猫

  炎热的南方的盛夏。逃学的羊先生和他的小女友可以挑选荷塘边任何一根黄角
树,爬上去躺下。因为这时候其他的孩子都在上学,没有人和他们争夺最好的位置
。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在那秘密的逃学年代,当我们两只懒懒的大熊猫一人择一只树
杈躺下,注视着身子下面躺在水面上的荷叶和跳蹦的青蛙时,到底在聊些什么了,
但是那浓浓的树阴的凉气,那树上的蝉儿‘支要──,支要──’的欢鸣却在记忆
里留得很深。有时候,我们带出来一副扑克牌。那时候,我只会玩‘信不信’。这
是一个玩‘骗人’的扑克牌游戏,谁的牌先出完谁胜。通常的结果是,当我手里还
有一大把牌时,朝丙的一双手就‘空了’。输的次数多了,‘羊太太’就该不依不
饶了,最常说的威胁语言是‘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去,沾你一身水!’于是,下一次
出牌,‘羊先生’出血倒灶,背了大时──手中捏了一大把牌,硬是出不出去──
嘿嘿,他终于输了!同时,也免去了一次被羊太太推到树杈下面的水塘里去的命运

  在医院里,死人的事情是随时都在发生的。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是刚满
五岁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家门锁着,督督珍会男朋友去了,不在家。我一路问着
去了爸爸给医学生们上局部外科解剖学的教室。那是一个大课堂,学生们站在围成
一圈的阶梯上,教室中央有个乒乓球台大小的桌子,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那里,好
像是睡着了。只是他那全裸的身体惨白惨白的,无声无息,右臂上有块十分显眼的
黑色伤疤。那些学生们都认识我。一个穿白大衣的叔叔进去找爸爸要了钥匙,回来
将我送出去。我问他‘那个小孩子在那里做什么呀?’他说‘他手臂上搽破了一片
小皮,就死了。’以后,我做梦时多次梦见过那个小婴儿,这个心结直到成年了也
没有打开过。可能这就是我以后每次看见电影里有小孩子去世时就要流泪的原因吧
。不过,对于‘死人’,我很小就没有了神秘感。

  附属医院离职工的家属大院很近,其实就是在同一个大院里。在炎热的夏夜里
,谁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待到在大黄角树下乘凉的大人孩子们都回屋睡觉的时候
,时钟也就指到半夜十二点了。这时候,凡是可以不回家或者没有大人照应的孩子
们就自动地到‘三娃子’那里去集合。每当爸爸有夜间手术而督督珍又忙着去和青
工男友幽会的时候,就是我去三娃子那里报导的时候。有时,碰上天时地利人和,
羊先生朝丙也可以溜出来与羊太太我会合,那是我们最紧张,最快乐的时候。

  三娃子的爸爸在医院烧锅炉。他比我们都大,十一二岁了,平时很是瞧不起我
们这些小女娃子,根本不和我们说话。他也不和朝丙说话,因为朝丙个子矮小,比
我还矮小半个头,在三娃子和医院外的孩子们打群架时连个壮丁都算不上,很让他
不满意。不过在半夜十二点,在黑暗中,三娃子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人嘛,是多多
地益善,队伍嘛,要长长地为好。于是,那一晚,待三娃子数了一下,有十来个‘
兵丁’排队时,他也就比较满意了。

  那天晚上三娃子想去征服的地点?──医院的停尸房。为此,他已经远远地观
察了几天。那个地方位于医院最偏僻的地方。一栋孤伶伶的小平房,兰色的砖墙角
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四周一片荒草,齐小孩的头高。周围没有一间房屋,最近的
一间也就是三娃子爸爸烧锅炉的那间平房,也相距一百多米远。停尸房靠着医院的
围墙,围墙外面就是农民的水田了。

  十几个孩子的队伍在三娃子的指挥下排成了一长串,大多数是男孩,只有两个
女孩子。我和朝丙被三娃子定为‘老弱病残’一类,很不屑地要求我们两人站到了
队伍的尾巴上,以备在碰上‘炸尸’,队伍往回跑时,不至于跑在最后,算是三娃
子照顾‘羊先生夫妇’吧。我和朝丙手牵着手,紧张于今晚与停尸房的‘决战’,
手心都在出汗。

  队伍踏在医院的青石板路上,孩子们向停尸房进发了。开始只听见孩子们的脚
步声。继而,队伍的最前面响起一个响亮的童声领唱‘夺,夺,夺鸡眼儿夺夺──
’。那是三娃子,他双手擎着一根三米长的竹杆,可能是从家里偷来的晾衣杆。大
约本想捆一块布作为旗帜,没有找到合适的,只好让竹杆光着。只听三娃领着唱大
夥儿早就熟悉的进行曲‘夺,夺,夺鸡眼儿夺夺──’后面就响起一片童声大合唱
‘夺夺热夺拉拉索!’这里,除了‘鸡眼儿’以外,大家唱的是音乐曲谱上的‘1
121665’。好像那英国古战场上的壮士出征,这‘11,1鸡眼儿11,─
─1121665’是壮军威,强士气的进行曲。我和朝丙在尾巴上吼得最响亮,
视‘死尸’如归。我想,日后的金嗓子就是那时候吼出来的。

  风萧萧兮停尸房寒,夺鸡眼儿一去兮,不回还──。行进了一百多米远,渐渐
地,我们走入了深草丛中,一人高的野草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只看见三娃的‘旗杆
’在老远处晃动。离停尸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歌声慢慢消下去,大步的奋进也
变成了磨磨蹭蹭。我和朝丙的手抓得更紧了,嘴巴开始哆嗦,身上很冷。渐渐地,
脚步声没有了,三娃的‘旗杆’也不见了……,我和朝丙四眼一望──深深的草丛
中,只剩下我们这一对,其余的人,不知不觉地都跑了!这里离开停尸房大概只有
十几米远,夏夜的风呜呜地在耳边叫着,象鬼在哭。我一下子觉得混身发软,害怕
地哭起来,抓着朝丙,坐在了地上。旁边的朝丙也小声地抽泣着,还一面担心地提
醒着我‘不要大声哭……,声音大了,它们,它们要出来炸尸──。’‘它们’显
然是指的停尸房里的死人。在这里,在这个被三娃子背弃了的野外,朝丙成了我唯
一的支柱和依靠,我们俩坐在地上不敢动,互相挤靠着,看着那黑咚咚的平房,那
两只黑眼睛似的窗户,防备着‘炸尸’向我们袭来,渐渐连哭也不敢哭了。

  等到心急如焚的大人们在草丛中发现我们的时候,两个孩子还互相拥抱着,睁
着大眼望着那栋平房。

  那年秋天,一向和蔼可亲,高大而沉默的爸爸有一天突然对妈妈说‘这个女儿
该进城去念书了,在乡下变得太野了。’就这样,我和朝丙的好日子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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