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霍林河 于 January 08, 2002 22:53:19:
第五章 初试啼声
嘎纳什和丽拉在弗恩特园林已经住了两年多了，不但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连个让人高兴的事都没有。
打一开始，就看不出在弗恩特园林会有什么希望。饱嗝大帝早就说过，它是一个不
起眼的小地方，就是这样她也只是说对了一半，在地图上你根本连找都找不到弗恩
特园林。它太小、太偏僻、太微不足道，只有在政府测量局的办公室里的大地图上
才能找到它。公共工作局认为它不值得一顾，其它村庄连想和它结仇都嫌它小。弗
恩特园林很难讨人喜欢，在旱季里土地象被烧烤了一样的干裂、僵硬，到雨季时则
到处都是淤泥。它永远是那么热，要是有些树木那还会会好一些，可是全村除了嘎
纳什家那棵芒果树之外连个树叶都找不到。
天还没亮村民们就到甘蔗地里干活，为的是避开炎热的白天。当他们在清晨与正午
之间回来的时候，草上的露珠也已经干了，然后他们就开始准备在菜园工作，他们
似乎并不知道，在弗恩特园林甘蔗是唯一可以生长的植物。村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
使他们激动，这里人口不多，因此能使他们激动的婚丧嫁娶也不多见。一年之中的
两三次去讨厌的圣弗尔南都看电影，也许能够在人们当中引起一些骚动。甘蔗收割
完毕一年一度的丰收节，是弗恩特园林唯一的狂欢。村民们以草纸做成的粉色、黄
色和绿色的飘带妆点好六七辆牛车，但是那些犄角上缠着彩带的牛还是象平时一样
无精打彩，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车上吹着口哨、敲打着盘子，唱着赞美上天恩赐
的歌曲。它更象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孩子的狂欢。
每个星期六的傍晚，男人们都聚集在比哈利的店里，喝着大量的低劣的用甘蔗汁酿
的酒，酒精带来的兴奋为他们产生了足够的在当天晚上鞭打老婆的热情。星期天早
上一睁开眼睛，他们就会感到不舒服，于是开始诅咒比哈利和他的甘蔗酒，整个星
期天他们都不会自在。但是当星期一早上再醒来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强壮的精神，
开始打点一个星期的劳做。
比哈利的商店就是靠着每个星期六的这场酒支撑着，可是他自己却滴酒不沾，这一
是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印度教徒，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后来象噶纳什说的，“哥们，
没有什么比头脑冷静更舒服的了。”当然拉，她老婆也不会让他喝酒。
比哈利是噶纳什在弗恩特园林唯一的朋友，他个子不高，小肚皮绷得紧紧的，一头
稀疏的灰发，颇有几分学者风度。他是弗恩特园林唯一读报纸的人，每天有人用自
行车从王子镇给他送来前一天的《特洛尼达卫士报》，比哈利就坐在柜台前面的高
脚椅上，从头到尾、一字不拉的把它读完。他讨厌坐在柜台后面，“夥计，它使我
感到象被装在一只笔里。”
在搬到弗恩特园林之后，噶纳什在拜访比哈利的时候发现，他对研究所的事情知道
的一清二楚。
“弗恩特园林正需要这个，”比哈利说，“你想写些书什么的吧，嗯？”
噶纳什点了点头，比哈利喊到，“苏鲁吉！”
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子走进铺子里来了。
“苏鲁吉，去把书拿来，都在枕头下呢。”
“都拿来吗，爸？”
“都拿来。”
孩子拿来书之后，比哈利一本一本地递给噶纳什：一本《拿泊里命运手册》，一本
掉了皮的《学生字典》，三本《读书人杂货店》：《年鉴》、《吉塔》和《罗摩衍
那》。
“没有人能骗得了我，”比哈利说，“老子是乡下书呆子，但是老子不傻。苏鲁吉！”
男孩子又跑了过来。
“苏鲁吉，把烟和火柴拿来。”
“那不就在柜台上吗，爸。”
“你以为我没看到吗？把它们给我递过来。”
男孩子按照他吩咐的做了，然后又跑出铺子。
“你看这些书怎么样？”比哈利用拿着还没有点燃的烟卷指着书问到。
比哈利说话时的神态就象一个小耗子，他看上去焦急不安，一张小嘴象在啃东西一
样，紧张地上下开合着。
“挺好。”
一个面容疲倦的大块头女人走进铺子里，“苏鲁吉他爸，你没有听到我叫你吃饭吗？”
比哈利小心地说，“我正在让专家看我读的书呢。”
“读书！”她疲倦的、带着轻蔑的脸一下活跃起来。“读书！你想听听他是怎么个
读法吗？”
噶纳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要是不盯着他，他就得把铺子给关了，躺在床上看书。我没看他把哪一本书从
头到尾看完过，他只有同时看四五本书才能高兴。有些人你要让他们读书可就真热
闹了。”
比哈利把烟卷又放回盒里。
“什么时候爷们也能生孩子了，这个世界才能变得好一点，”那个女人边说边冲出
铺子。“侍候你一个人就够受了，还得带三个没用的孩子。”
她出去以后铺子里一时沉默下来。
“那是苏鲁吉他妈，”比哈里解释说。
“她们都是那个样子，”噶纳什随和着。
“不过她说得对，哥们你看，如果大家都象我这样，这个世界还不疯了。”
比哈利巴哒巴哒嘴，象噶纳什使了一个眼神说，“我跟你说，夥计，读书真是一个
危险的勾当。”
苏鲁吉又跑进铺子里，“她叫你呢，爸。”语音里带着他妈妈的恼怒。
当噶纳什离开的时候，他听到比哈利说，“她？你就这么叫你妈吗？她是谁？是小
猫小狗的妈妈？”
噶纳什听到一个巴掌声。
他成了比哈利店里的常客。他喜欢比哈利，也喜欢那个铺子。比哈利用五颜六色的
广告把它装点得很活跃，尽管他的铺子里并没有广告上的商品。他的铺子整洁干净，
与拉姆拉甘油腻肮脏的铺子正好相反。
“这个比哈利可真有意思，”丽拉说。“他以为自己懂得开店，但是他做的事只能
让我发笑。我一定写封信，告诉爸弗恩特园林的商店是个什么样子。”
“有一件事情你可必须告诉你爸爸，让他别忘了到圣弗尔南都的市场上摆一个地摊。”
丽拉哭了，“都是让那个比哈利把你整的，你说的人他可是我爸爸呀。”说完她又
哭了。
噶纳什还是照样到比哈利那里去。
当比哈利听噶纳什说他要当个按摩师时，他急着连撇嘴带摇头地说，“哥们，着可
是个难上加难的事。时下几乎你遇到的每一个人不是按摩师就是牙医。我的一个表
弟 ── 应该说是苏鲁吉他妈的表弟，无所谓了，反正苏鲁吉他妈的家就象我自己
的家一样 ── 那是一个好小伙子，他也想干点自己的事。”
“也想当按摩师？”
“别急，你听我说呀。去年圣诞节，苏鲁吉他妈带着孩子去看他姥姥，这个小伙子
撞着她就兴奋地说，他已经当上牙医了。你就别提苏鲁吉他妈多吃惊了。后来听说
他借钱买了一台牙科机器，就开始给人拔牙了，就这么简单。这小子左右来回折腾
人，可是大夥儿还是到他那去。特洛尼达的人就这德行。”
“我可不是想给人拔牙。对了，那小子现在怎么样？”
“眼下还行，买机器的钱也都还了。可是你得知道，图那普那可是一个繁忙的地界。
我在琢磨着，总有一天这些骗人的医生会发现，自己连买面包和便宜的红奶油的两
分钱都没有了。”
苏鲁吉他妈拿着椰枝埽把从院子里急忙急火的冲了进来，“我在那好心好意打扫这
个铺子，嗯！你听听什么东西先钻进我耳根子了？你为什么说那孩子是骗人的医生？
他不是在试着做吗？”她看着噶纳什说，“你知道苏鲁吉他爸哪块不对劲吗？他是
妒忌那孩子！他自己连脚指盖都不会剪，可是人家一个小孩子家就能给大人拔牙，
妒忌，他就是妒忌那孩子。”
噶纳什说，“你说得有道理，太太。我自己和我的按摩也是这样，我可不是一下子
就想开店，我从我爸爸那学习了好多东西，那可不是骗人的勾当。”
比哈利咂了咂嘴辩护着说，“我说得不是那个意思，我这里只是告诉大师，在弗恩
特园林当一个按摩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用了多长的时间，噶纳什就发现比哈利说的是对的。特洛尼达的按摩师太多了，
做广告也无济于事。丽拉告诉她的朋友，饱嗝大帝也告诉她的朋友，比哈利保证他
会写信告诉所有他认识的人，但是没用几个人会到弗恩特园林这个偏僻的地方看病。
本村的人身体都好着呢。
“老公，”丽拉说。“我真的觉得你不适合做按摩师。”
渐渐地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象关节僵化这样的病，叫个按摩师都能治
好，可他却对胃偏移这种小病都没有法子。当然，他也从来不让自己卷入做大手术
的危险。
有一天，一个扭了胳膊的小女孩来看他，她看上去满好的，可她妈却哭天喊地的。
“大师，我们找遍了所有的人，用尽了一切办法，可是全都不灵。这孩子一天天长
大了，谁会娶她当老婆啊？”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缺少表情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她只是盯着她妈
妈，对噶纳什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们已经把这孩子的手弄断二十多次了，他们就是再把它弄断，”母亲接着说，
“着只手还是接不正。”
噶纳什知道他爸爸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他会让小姑娘躺下，把脚放在她的胳膊肘
上，再把胳膊往上弯，直到它折了为止，然后再重新接上。但是在对她的手做了检
查之后，噶纳什只是说，“太太，姑娘的手没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有点血盛。再说
了，是上帝把他的手做成这个样子的，我不能违背天意。”
女孩的妈妈停止了哭泣，把粉色头巾撩到头顶，“这就是命，”她说，脸上没有一
点悲哀。
女孩从始至终也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丽拉说，“老公，你至少应该先把手正一正，然后再说上帝什么的。你就是不
听我的，好象你倒是只想把人打发走了似的。”
噶纳什仍然是告诉找他看病的人他们没有什么问题，他也越来越多地谈论起上帝来
了，如果迫不得己，他就开一个从他父亲那学来的处方，一种用有光泽的树枝和尼
姆树叶混合的绿色液体。
他说，“丽拉，事实就是事实，我看来是学不会按摩了。”
在噶纳什的生活中还有一件不称心的事，一年以后他发现丽拉不能生孩子。他对她
失去了做妻子的兴趣，连打都懒得打了，但是他仍然希望她应该象一个好的印度妻
子。丽拉倒是不很在乎，她依旧做好家务，并且逐渐成了一个胜任的管家。她侍弄
着房子后面的园子，照看奶牛，而且从来不抱怨，渐渐的她成了家里的主宰。她会
让噶纳什干这干那，噶纳什也不反对，她给他出主意，他也愿意接受。他开始对任
何事情都征求她的意见。尽管他们自己不会公开承认，渐渐地他们开始相爱了。有
时候，他静下来想想，觉得很难相信这个和他住在一起的高个、坚强的女人就是那
个曾经问他“你能写书吗，先生”的那个莽撞的女孩。
拉姆拉甘那里时常还是需要敷衍敷衍，他把那张贴着他的照片的报纸剪下来，镶在
镜框里，挂在他的商店里，就高悬在丽拉写的那张关于女商店助理的告示上面。报
纸的边缘已经发黄。每次噶纳什造访四通村的时候，无论是去办什么事，拉姆拉甘
都要捎带着问一句，“夥计，研究院的事怎么样了？”
“我一直在考虑，”噶纳什这样回答，有时还会加上一句，“一直装在我脑子里呢，
不用催我。”
似乎一切都不顺利，噶纳什担心他错误地理解了命运的启示。只是后来他才从那些
令人失望的日子里找到了天意，“我们从来不会是我们自己希望的样子，”他写到，
“而只能是我们命里注定的样子。”
他不再当按摩师了，丽拉又不能生孩子，换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被这些挫折击垮的，
但是它们却使噶纳什认真地、专心致志地把精力放在书本上。他有一种从来不曾泯
灭的读书和写作的欲望，人们禁不住要怀疑，如果他是一个成功的按摩师，如果他
是一个大家庭的父亲，他还能够如此勤奋不息吗？
“我要写一本书，”他告诉丽拉，“一本大书。”
在一个叫做街头史密斯的美国出版社里，有一群灵活、充满精力的人把他们的出版
业务扩展到了南特洛尼达。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噶纳什对街头史密斯就有着
非常深刻的印象。一天晚上，他坐在书房的那张小桌子前，点上油灯给街头史密斯
写了一封信。他告诉他们，他正在准备写书，不知道他们是否感兴趣。信发出去只
好他才把这件事告诉了丽拉和比哈利。
不到一个月就收到了回信，街头史密斯说他们非常感兴趣。
“你一定要告诉爸，”丽拉说。
比哈利说，“美国人不错，你应该给他们写书。”
噶纳什把街头史密斯的回信表在硬纸板上，挂在他当时写信的那张桌子后面的墙上。
“这刚刚是个开头，”他告诉丽拉。
拉姆拉甘老远的从四通村赶来，当他盯着那个表好的信件时，眼睛里面充满了泪水，
“先生，这可是应该登在报纸上啊。干吧，小伙子，先生，给他们写书。”
“告诉他，弗恩特园林的小店老板比哈利也这么说，”丽拉说。
“没关系，”拉姆拉甘说。“我认为他应该写书。我看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
嗯，先生？让美国人求你给他们写书！”
“不对，”噶纳什接过话头。“你错了，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你猜我觉着
怎么样？实话告诉你吧，它使我感到自卑，非常自卑。”
“这可是你要成大人物的兆头，先生。”
真正动手写起书来使噶纳什很挠头，他只好先把它放下了。当丽拉问他，“老公，
你为什么不写美国人求你写的书呢？”的时候，噶纳什就会回答说，“丽拉，你提
这种问题会搅乱一个人的科学思维的，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一直不停地在想吗？”
他从来没有给街头史密斯写书。
“我并没有许诺任何东西，”他说。“我也不认为我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街头史密斯使他开始思考写作的技巧。象许多特洛尼达人一样，噶纳什可以书写正
确的英文，但是除非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使用英文，不用自己的语言说话会使他感
到羞愧。所以当他在街头史密斯的鼓舞下，他开始矫正自己的英语发音，使它更接
近维多利亚口音时，他实在是不情愿。
有一天他说，“丽拉，现在我们必须面对生活在一个英联邦国家的事实，我们不应
该为能够正确地讲他们的语言而感到羞耻。”
丽拉正蹲在厨房的炉灶前，用芒果枝调理炉火。炉眼把她的眼睛薰的通红而且还直
流眼泪，“对，老公。”
“我们现在就开始，老婆。”
“就按你说的办吧，老公。”
“好，让我先看看，嗯，对了，丽拉，我让你点火(lighted)了吗？不，让我再想想。
应该是‘lighted’还是‘lit’呢，老婆？”
“等一会，别催我，老公。烟进我的眼睛里了。”
“你也没注意我说的话呀，老婆。你的意思是烟火‘正在进入’你的眼睛。”
丽拉被烟呛得直咳嗽，“等等，老公。我还有好多正经事要做呢，你听到了吗。跟
比哈利说去吧。”
比哈利非常感兴趣，“哥们，这是个好主意，哥们！没有人能够说好英语是弗恩特
园林的一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比哈利巴达一下嘴巴，紧张地笑着说，“可别介，哥们，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啊。”
噶纳什坚持现在就做。
“好吧，行，”比哈利屈服了，“让我们开始吧。”
“今天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应该是今天‘很’热。”
“嘿，比哈利，你听着，这样虽然可以，但是效果不大。你一定得帮我，哥们。好
吧，我们再来一遍，你准备好了吗？‘天空非常蓝，而且我在天空上面看不到任何
云彩。’嗯，你笑什么？”
“噶纳什，你的样子太滑稽了。”
“你自己也很滑稽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看你那样做，听你那么说话非常有意思。”
噶纳什回到家里的时候，大米饭已经开锅了。“拉姆萨米尔先生，”丽拉问他，
“你到哪里去了？”
“我和比哈利谈了一会儿。跟你说吧，比哈利在试着把话说得标准的时候非常滑稽。”
现在该轮到丽拉笑了，“我以为我们已经开始学习讲标准英语的大事了。”
“老婆，你给我把饭煮好就行了。你听着，只有在我告诉你的时候，你才能练习英
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