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没有终点的路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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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June 05, 2002 22:45:36:


《没有终点的路标(二)》

树 明

天刚蒙蒙亮,我一个滚儿,从床上起来,洗把脸,戴上鸭舌帽,下楼,挑挑奔了渔人码头。那儿附近,有鱼市、肉市、菜市和杂货市,批发市场。我天天早上步行一英里,去那里挑回一百二十多磅干鲜货。走到贝街时,就有成群的白女人站在土路边上,我就有点傻乎乎地,低下头,半闭上眼睛,一溜小跑,从她们面前通过。伙伴们说,她们很便宜,只要十分钱,就可以买一个。我不明白,爸爸和珍姨为什么花一百多美元从中国接二妞,干嘛不花十分钱给我娶一个白女人呢?她们露出小腿、脖子和胳膊。

胡思乱想着,猛然听到一阵不歇气的咳嗽。前面不远,地上一团灰突突的东西。是个女人。路过她身边时,我手按住扁担,歪头低低看了一眼。珍妮!胳膊上还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了几块烂干木头。

珍妮一个门儿地咳嗽,根本没注意到我。我手足无措。突然,我憋足一口气,炸雷一样咳了一声。果然有效,她的咳嗽吓回去了。她抬起头,只是一瞬间,她又被剧烈的咳嗽淹没了。早晨寒气逼人。我脱下小褂,胆胆突突,披在她背上。珍妮止住咳,虚弱地站起来。我在自己喉节处做了一个揪掐的动作。她照做了,很用力,没几下,下颏下就出现了淤血印,猛一声,吐出大堆大堆的白稠沫子,又使劲清了几下喉,咳终于止住了。

她说,早起做饭,烧柴不够了,出门来捡。走了这么远,也没捡着几块。

“烧柴都要买的。”我指点她,这个乡下妞,“渔人码头那儿有许多卖柴的,五个美元一大马车,够烧半年的。”

“我不知道这些事儿。”

“等中午的,我帮你去买吧。”

珍妮道声“可以”,挽着篮子,快步朝相反方向小跑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对着呆立的我,还给我褂子,“谢了。你衣服上的味真好闻。”

我呆呆望着珍妮消失在灰蒙之中。魂儿和心仿佛被牵走了似地。冷丁,一阵咳嗽爆炸开来。我想都没想,冲过去。咳嗽声没了,珍妮侧蜷着倒在地上,瞪圆了两眼,嘴像出水的鱼,干干嘎着。我什么大防都不顾了,抱起她,横在怀里,拍打她的后背,又揉搓她的前胸,又接住她的嘴,使劲往外吸。一股黏浆冲进我嘴里,珍妮嗷一声上来一口气,整个瘫在我怀里。我捡起她的篮子,装在一个筐里,把她放进另一个筐里,盖上我的衣服,半挑半提着,跑回家,抱进屋,放在小厅的横板凳上,炭火炉上倒了半碗热水,缓缓喂下。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我跑上楼,也没敲门,闯进父亲和珍姨的屋里,拿了一瓶药汁,下楼,咕咚、咕咚给珍妮灌了半下子。

父亲、珍姨披衣下楼来,看了看珍妮,又相互看了一眼,齐齐落在我身上。

“哪儿的?”父亲问。

“住下条街,常来买东西。我去上货,看她躺在路上。”

珍姨见我又要给珍妮灌药,一把夺下来,“这是药,不是糖水儿。这大早春,穿这么点。穷。”说着,又对珍妮嗑嗑巴巴说起了英语。“这是药。不能喝多了。”

珍妮点点头。“送我回家吧。很近。”

我就去扶珍妮。父亲“嗯”一声,我就没敢动弹。珍姨上前去扶珍妮。珍妮试着自己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外走,珍姨紧跟着她。

门一关上,父亲劈头盖脸就给我一下子。“你找死呀!赖上你怎么办?说你抢了她,祸害她,你说得清吗?她是白人,我们是中国人!”

我从来没有过这个动作。我脖子一梗,“见死不救!”说完,冲出屋,捡起门旁的篮子,追上珍妮和珍姨。

约翰听完女儿的陈述,向珍姨点点头,使劲拥抱住我,连声道谢,要留我们喝咖啡。我看看家徒四壁的屋子,就像个破烂的木板棚子,一个铸铁炉子上放着一口小锅,两堆砖头搭着几片斧削的木板,餐桌。靠木板墙,一个木架子,铺着厚草垫子,一床被褥。里面还有一个小间,临着大街。我正犹豫着,珍姨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礼貌地说声“不请客”,告辞出来。

辞了这对父女,快到家了,珍姨长长松口气,“总算没死在咱家里。”

我猛一侧脸,瞅着比我矮半头的她,真想像父亲那样,抢起大巴掌,劈头盖脸就是一下子。

我把上的货在柜台安置好,大门外挂上营业的牌子。门一开,约翰走了进来。他手擎擎一铁盒咖啡,“这是我从弗吉尼亚带来的。英国货。你是我女儿的英雄。多棒的小伙子。”

不错。我确实很棒。以现在的尺寸,身高一米七六。这个头,往中国人堆里一站,熊立羊群,和那时的美国男人比,也算个长子。天天挑挑走两英里的缘故,臂、腿肌肉发达,小腹平坦。不说别的,一头挑着一百磅整的珍妮,跑 0.7 英里,不喘不觉得累,谁行!

约翰今天请了假,带珍妮去医院看病,服了药,睡了。约翰告诉我,他在弗吉尼亚有一个农场。秋天一场大洪水,把他的妻子和财产全冲没了。珍妮也差一点,他拼死命救了出来,落下这个咳嗽病。听说旧金山好找工作,来到这里,在码头上当搬运工。“一天能挣一元十五分呢!”约翰带着骄傲说。“一个星期有两顿免费午餐。攒下一笔钱,就回弗吉尼亚建农场。”

不知怎么,我竟如此慌乱。明明说英语,动不动就带出几个中文字来。比如,我说,你愿意喝茶吗?约翰费劲思考着,什么叫茶?原来“茶”字我是用中文说的。

父亲到鞋厂去了。珍姨串门子。我给约翰泡了茶,手脚不好使,打翻了茶杯。我想说珍妮该有一件新裙子了,嘴上却说“你好吧?”约翰问我多大了,我告诉他我没结婚。全拧了。

有顾客来,约翰站起来告辞。我小心翼翼送他到房外,正要说再见,一阵风吹来,刮掉了我头上的鸭舌帽,盘到脑瓜顶的辫子忽啦啦滑了下来,辫梢搭在肩上。只见约翰一怔,我就觉他盯着我盯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我仿佛就听见父女俩人谈论我的辫子时发出的嘲笑。一霎那,我连自杀的勇气都有了。鸭舌帽也顾不上捡,逃命般逃回店里。

顾客走了。我头顶了一条毛巾,出门找帽子,早没影了。我只有一顶帽子。没了帽子,我只有成天晃辫子了。这简直是耻辱!我心一横,从杂货架上拿起一把剪子,咔嚓一声,粗大的辫子像被斩支半截的蛇一样,在掌握中搭拉下躯体。我心里一阵舒服、畅快,长长松了一口气,又对着镜子,七哧咔嚓,一顿乱铰,变成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