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终点的路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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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June 06, 2002 22:44:24:


《没有终点的路标(三)》

树 明

我站在父亲面前。

父亲满脸的诧异、惊奇。这个一身棕色西装,颈下红色领带,足蹬黑色尖头皮鞋的青年人,是自己的儿子,那个终日藏在柜台后面的儿子吗?他看看自己的妻子。珍姨含笑看着我。

父亲站起来,举手摸摸我的头顶,“长点就好了。梳个分头。”

“仨儿最美国。”

父亲突然长叹一声,“媳妇咋办?人到了美国,瞪眼珠子入不了境。”

珍姨愤愤地,“好好的姑娘,偏要什么证明,脱裤子让美国人查查。”

父亲严厉的目光击向珍姨,“你呢!”

珍姨顿时哑口。

钱交给白人律师了。白人律师又多要五美元。父亲照付了。可是公证之事仍没有眉目。白人律师一是怕被司法当局认定搞假公证。以前说了,我和二妞的夫妻关系,没有任何正式法律证据,只有我给她写的两封信,这是不能做证据的。再者就是中国人的证言,以前说了,中国人的证言不算数的。律师做了公证,移民官不查,啥事没有。一啥,没证据公证,伪证,他的律师就甭当了。二是怕他们自己那帮子白人知道。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美国,排华事件层出不穷,丝毫不亚于一百二十多年后的印度尼西亚的屠杀华人事件。前不久,华盛顿州首府西雅图市的中国人,硬硬被白人烧、杀、抢,赶了出去。左边隔五家的林叔就是西雅图排华事件的幸存者。林叔说,什么他妈的幸存者,就是跑得快。而旧金山,白人中的反华人情绪最激烈,只是华人数量比较大,经济力量雄厚,白人早就想动手烧杀,而不得不有所顾忌。如果白人律师帮中国人办事的消息一传出来,得,他的事务所就擎等着关门吧。

父亲下指示,“中午,去看看你媳妇,带点吃的。”

“爸,让她回中国得了呗。”

父亲的眼睛棱棱起来,“那是你媳妇!”

“她入不了关。别担误人家。”

“你想休了她?毁二妞一辈子?”

“爸。我对她没一点印象,没感情。我不爱她。”

父亲像听了天书一样,迷惑地看着我。是啊,他是中国的老牌男人,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间的感情,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爱。他只会说,我爱儿子女儿,我爱工作,我爱中国,我爱大清,我爱辫子,却不会说我爱妻子,不会叫妻子“大令”。对牛弹琴,我心里突然想起了这个成语。

我说:“我想娶白种女人。”

父亲大笑起来,笑得很疯狂,猖狂,很、令人毛骨悚然。笑毕,他像鞋厂三老板那样对我道起了一二三。“你想娶白女人。好小子!我问你,你在美国活几年了?这第一,美国有法律规定,禁止异族通婚,你中国人娶白人,白人嫁你中国人,就是违法。这第二,美国还有法律规定,美国公民如果和非公民结婚,立即丧失公民权。你不是美国公民,哪个白女人嫁你,就立即不是美国公民了。你懂?这第三,你今天和白人结婚,明天就是你的死期。白女人的父亲、哥兄弟,所有的白种男人,马上就会吊死你。这第四,……。”

父亲沉默了好一阵,“你一个杂货店伙计,我和你姨死了,你顶多是一个杂货店掌柜的。”

“可是我比老多老多的白人富。”

“富!当个屁!你是下等人!这、这底下的。下条街,穷人街,全他妈的白人,可哪个瞧得起你这开杂货店的!鞋厂早晚一天得让衙门和白人挤黄了。杂货店、洗衣店、小餐馆,摆小摊,白人不干的,才让咱们干。”

我不服,可我又无言以对。

父亲推心置腹起来,“仨儿,娶个中国姑娘,嫁了你,就死心塌地跟了你,安安稳稳过日子。白人,一个个骚性,你成天看着?”

我低着头,亮亮的皮鞋尖一下一下踢着空气,拎了半饭盒肥肉包子,一直向北走。

随着花粉季过去和治疗,珍妮基本不咳嗽了,虽然还时不时顿咳一下。她十七岁,像绝大多数美国女孩儿那样,呆在家里,做做家务。有时,也去制衣厂取点活,锁锁扣眼什么的,挣几美分外快。她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到店里买东西,呆在店里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和我说美国东部,那个梦幻一般的地方,大平原,牧场,暴风雨。她长这么大,认识的男性不超过五个:父亲、叔叔、税务官老头、一头大猎犬,再就是我。她说我是好人,英俊,强壮。那天,珍姨给我十五美元,我认为这是一个月的工钱,冲动地想跑去赵大伯店里给珍妮买条新裙子,或者,买双高跟鞋,让她走路也直起脖子挺起胸。我喜欢她挺起胸。很迷人。

有一天,她请我做一件事。劈柴。因为约翰忘了劈柴,她又劈不动。她求我的时候,可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我劈柴,她给我做一杯咖啡。那是我第一次喝咖啡。平常,我都是喝白开水,偶尔也喝两口父亲剩的茶。咖啡这么香,这么甜,让人透一身大汗。她还抱歉说,家里没糖了,糖放少了点。我当即回店拿来一包糖。珍妮高兴极了,语无伦次一个劲儿道谢。这使我对她有了一点不太好的印象。父亲说,女人贪小便宜要让男人吃大亏。可是这印象一秒钟后就不见了。珍妮每次来买东西,我都会偷偷给她一小包奶油、一片奶酪或者一小包糖。开始,我用自己的钱补上,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在乎了。反正,有一天,这店是我的。

昨天,珍妮突然问我:“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上大学呢?以后可以当律师、医生、工程师,挣老多老多的钱。”

我告诉她,加利福尼亚州教育厅不允许中国人上白人学校。这叫“教育种族隔离法”。中国人只能上中国人的学校。这儿又没有中国人的现代式学校。珍妮吃惊极了,说,中国人和黑人一样?政府把中国人和黑人同样对待?

我不知道黑人的情况。旧金山的黑人很少。我只知道中国人和美国人不一样,不平等,不公平。加利福尼亚州宪法明文规定中国人是“不受欢迎的人”,明文规定“排斥华人是允许的”。中国人为了自保,不约而同地聚居,和自己的同胞合伙办厂,有自己的会馆,从我家的店往北、东走四条街,全都是中国人,就像在中国一样。不会英语,一点问题都没有。珍姨每天就去那里串门。管它宪法说什么,管它白人怎么样呢!

可问题是,珍妮喜欢自己是大学生,希望自己以后是律师、医生、工程师。她不喜欢自己是杂货店掌柜的。吴叔说,美国人大学不收中国人,除非你回中国变成留学生再来。我在美国长大,这么多年了,我还不是美国人吗?我喜欢咖啡了,喜欢烤鸡而不是炖鸡,喜欢烤牛肉而不是酱牛肉,我穿西服,系领带,我铰掉了辫子,我还不是美国人吗?

那我是什么人呢?大清朝说我们不可能回中国了,不承认我们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又不是美国人。我想起大哥。大哥在旧金山西边的金矿工作,组织了“复华会”,口号叫“反清”,说大清皇帝不是中国人。星期天来家,让爸爸捐款,寄往国内,让爸爸痛骂了一顿。其实,我知道,在国内时,大哥就有“会”,口号四个字:反清灭洋。也许,打倒大清,改成大汉大唐,我们就被承认是中国人了。

就这样,我一边想心事,一边往北走。二妞,我没过门的媳妇。一想到把她接出来,和她成天在一起,我心里就想哭。她个子太小了,脸平平的,胸也平平的,腿短短的,又穿了那件上窄下宽的大布衫,脚小小的,走路一颤一颤,像个木偶。

左侧街道涌过来一群人,清一色的白人,前面一人举着红旗,后面的排成方队,手持铁棍,呜嗷喊叫,直奔中国人聚居的地方(现在叫中国城)来。我不由止住步。这是中国人提起来就直咬牙的“白人工人党”。论理说,既然起名“工人党”,应该和资产阶级斗争,应该和全世界,不说全世界,至少应该和美国的受压迫人民团结起来吧?它不,它反华人,歧视华人,经常制造事端。今天又让我碰上了。

我看清楚了,方队第二排右边这个人是约翰,珍妮的父亲,一身工装,鸭舌帽,攥了一根黑铁棒,斜搭在左肩上。他们高叫:Chink! Chink! Must go! Chink! Chink! Must go! Chink! Chink! Must go! 现在,英汉词典里已经没有 Chink 这个词了。它的发言像“秦”,又接近“清”,也可以译为“中国佬”,是那时对中国人的典型歧视用语。白人骂人时,如果说“你像个秦!”,意思就是说你像中国佬那样讨厌、脏,拖个辫子。

他们在高叫:中国佬滚蛋!中国佬滚蛋!中国佬滚蛋!

仿佛一声号令,我向上仰望,无数手持家什的中国人从各个房里走出来,缓缓向街拥来,堵满了街,挡住了白人工人党徒的前进方向和道路。我脑子里混浆浆的,愣呵呵傻站在局外,我应该冲进中国人队伍,捡起一根木棒,一块木板,或者折断一根小树,和我的同胞站在一起。我几乎没了知觉,似乎一切与已无关。白人仗着身强力壮,手里是铁棍,更依仗着的是美国国家的专政后盾,如果你没忘,前面我说过,加州宪法明文称中国人是“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华人是允许的”,他们扑向中国人群,铁棍子在明亮而温暖的太阳下闪着黑色的光芒,一道道黑色光芒落在矮小瘦弱的中国人身上,一整排人倒在大街上,中国人后退了,四散而逃,白人们并不追赶,黑色光芒挥向了街两旁的橱窗。

一队警察,骑着高头大马,得、得缓缓而来,跟在挥舞双臂的白人群的后边,我想形容这个场面,叫虎赶羊群?还是叫押后阵呢?我的中文太糟糕了!

逃散的中国人群在一个十字路口站住了,闪开一条道,数十位壮士上体光裸,臂膊精赤,斜肩紧握黑铁棍,健步迎了过来。棒对棒,棍击棍,白人溃退了。

我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见一群影子滑稽地动作着。他的铁棒砸来,他的铁棒迎去。棒棒相交,持棒人笨拙地斜了身子,再稳住身子,再挥过棒去。

中国人越来越多了。白人转身飞跑,可是马队挡住了他们后撤的路线,就像当年关云长华容小道截住曹操。白人回身再斗。好!一个白人在棒下跌倒了。我毫无意识地欢呼起来,蹦得老高。

突然,我听到声音了!凄厉的警笛!马队向华人扑去,警察手里的黑棍猛烈击打着一个又一个中国人。我看见了满地的血,汨汨流着。华人勇士们没有溃散,他们迅速组成方队,齐齐举起铁棒,指向警察,稳住阵脚。马嘶鸣着,原地扬起蹄子。

白人撤走了。无数步警围上来。无数华人被拷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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