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终点的路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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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June 07, 2002 01:34:30:



            《没有终点的路标(五)》


                           树 明

                 五


  又出大事了。珍妮已经两天没来买东西了。

  葬礼的第二天。珍妮一进店,看没人,冲我哼了一声,“已婚男人呐!”

  我急忙解释,从根儿讲起。她从柜台玻璃罐子里拿出一颗硬糖,剥掉纸,伸出舌尖一下一下舔着,蓝眼睛瞪得溜圆,上下左右乱转,不离我的头脸和上身。她穿一件新裙子,淡黄底,缀着许多小红花,领口、袖口镶了花边,挡得溜严。

  她把糖舔完了,“和报上说的一样,没撒谎。”

  我一时迷了心窃,不错珠地瞪着她。开始,她也不错珠地盯着我,突然一阵忙乱,避到柜台另一端,假装看柜架上的东西。

  我看看一点一点往坠的太阳,真希望能有这样一种机器,用它可以和珍妮说话,你好吗?其实,我完全可以跑去看她。从后院栅栏里直穿过去,来回两分钟都不到。可我不大敢。一想起约翰挥舞铁棍打人砸店的架式,就觉脑瓜皮嗖嗖跑凉气儿。

  珍姨串够门子回来做晚饭。我实在忍不住了。喊一声“看下店”,夺门而出,跨过栅栏子,猛窜几步,手就拍在了珍妮家的门上。

  珍妮一见是我,眼泪扑簌簌成串滚了下来。她的脸青白青白的。

  约翰被捕了。六天前的排华事件中,有一个白人妇女在华人店里买东西时,被铁棍击在锁骨上,粉碎性骨折。警察反复追问是不是中国人打的。白人妇女一口咬定是约翰。同时,在店里买东西的另一个白人妇女也证明是约翰。她们都见过约翰。她们都住在这同一条街上。穷白鬼。前天下午,正在码头干活的约翰被抓起来了。他是排华事件中唯一被抓起来的白人暴徒。

  我怎么也想像不出,相貌憨厚、说话和蔼、一见我就频频点头的约翰竟这么凶残。

  “我该怎么办?”

  我一时被怜悯充满,搂住她颤抖的肩背,用自己健壮而宽广的胸怀护住她。果然,不消两分钟,珍妮就停止了饮泣,静悄悄地依偎在我怀里。我环顾着这赤贫的家。我知道一天一美元十五美分的工资的内涵。那是码头最低贱、最脏最累的工价,仅够父女两人租房吃饭和约翰每天半包烟一升啤酒。

  夜深了,我一点也睡不着觉。珍妮没有钱买吃的。她还咳嗽。我轻轻起来,揭开床草垫子,牛皮纸里抽出五美元来,揣进兜,掂起脚尖一点一点挪下楼,货架上摸了一根牛肉胡椒干肠,抓了一把饼干,出了房。

  珍妮一边吃一边咳嗽。她吃得很小心,但我看出了小心里的贪婪。她一定很饿很馋。

  “你爱她吗?”

  “谁?”

  “你妻子呀。”

  我摇摇头,“珍妮,我爱你。”

  珍妮低下头,点点头,声音小小的,“我也爱你。”

  我不知所措,就像打摆子似的,颤抖,燥热。我看着她,她涨红了脸低着头。屋子静极了,心在胸腔子里猛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珍妮低着头,特小声地,“吻我一下好吗?”

  我战战兢兢,小腿痉挛,走到她面前。突然,一切小心都没了,抱起她,放到他父亲的床上。自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不断失去。

  太阳老高老高了,我晃晃悠悠回到家。一进门,父亲的严厉目光死死盯在我脸上。珍姨忙拉住我,往厨房里拽,“吃早饭吧。”

  我一下子甩开她。“爸,我要和珍妮结婚。”

  “谁是珍妮?”

  我心里顿时涌起了仇恨。谁是珍妮!“我的女人!”

  父亲的颜色轻松下来,露出笑模样。“比你大哥二哥强。等等,等二妞的事儿过去。”

  珍姨:“领回来爹和姨看看。家干啥的?”

  我松下一口气。“她爸在码头上。”

  珍姨看一眼父亲。

  父亲:“人好就行。穷点,会过日子。”

  “爸。珍妮是白人。”

  我看到了父亲所受到的震撼,感觉到了他心理的矛盾与挣扎。父亲对不起我,他感觉的就是这样。作为旧金山最大华人鞋厂的三老板,他给儿子娶回来的是一具尸体。尽管葬礼的偶然性体面使他挽回了面子,但对儿子的内疚一点也不曾减少。他不喜欢白人。他对白人有很深的歧见,更多的是个人的感受。而以个人的感受去理解社会,百分之百要出错。他不愿意有一个白不白、黄不黄的孙子。可他毕竟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一根花白的辫子证明不了他还是原汁儿原味儿的中国人李祥。他知道干涉子女婚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为他知道他最小的儿子美国化了。

  我以拿破伦从德国凯旋回巴黎的胜利喜悦挑起了大箩筐,大步迈向渔人码头。上货时间已过,只剩下些残羹剩饭和边角废料,好歹划拉满了挑子,记了帐,撩开大步,往回赶。往常,途中我要歇三气儿,可今天,每根汗毛都充满了千钧之力,周身上下涌动着快感,百十斤的担子轻得像一片草叶。

  父亲上班去了。珍姨帮我把货摆放好。“仨儿,姨问你。珍妮就像后街那个总咳嗽的白女子吧?”

  “咋地?”

  “你和她--……?”

  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昨夜,珍妮在我臂间颤抖,静静地在我身下,摊开四肢,和了双眼,紧咬着牙。我只觉两股间不雅,忙扭过身去。

  “你真要和她结婚?利源祥陈掌柜的老二,和白人女店员好了,去法院登记结婚,没准。美国法律不允许白人和中国人结婚。陈掌柜老二说,不批准就自己结。陈掌柜不让,不清不白,脸往哪儿放?陈老二听话,也是没办法,只好辞了那个白女的。白女的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如果没这事,还有工做,养活自己。”

  我没心听她唠叨,你又不是我亲妈。我举刀把牛肉斩成一片片,柜里摆好,从地角拽出一张废报纸,三下两下包好,闪身出了柜台,出了屋,向后街疾走过去。临出门,我眼角里映进了珍姨的惊讶和不满。杂货店利润不高,这块牛肉有一磅重,一天四分之一的利润不见了。我不再乎她。虽然店在我和她的名下。

  珍妮刚打扮好,正要去警察局看父亲。我随手划上门栓,把牛肉扔在餐桌上,一把抱住她,按住她的嘴。她回接我,伸进舌头。我就扒她的衣服,放到床上。她在我的重压下一声呻吟,咻咻气喘,随着几声顿咳。正浓时,房门传来响响的敲击声。珍妮一下子掀翻我,慌乱往身上套裙子,嘴里应着“来了”,指指里间,我慌乱地赤身往里间跑,跑了两步,又回身捡起床上的衣服。

  两个工人打扮的男人。我从门缝里看着他们。他们各手提了一个兜子,从里掏出面包、香肠等吃的东西,又给珍妮两张钞票。他们是白人工人党的主席和秘书。他们说,约翰是他们的英雄。他们为他感到骄傲。他们说,他们的财富,他们的工厂,他们的工作,都被中国佬抢走了。他们要抢回来,把中国佬赶走,把中国佬统统绞死。他们说,他们已经找了律师,已经打点了法官和警察,约翰很快就会回家。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这些话,像一盆盆冰凉的水,统统浇到我头上。我想冲出去,告诉他们。你们美国人从来没为我们中国人做过什么,你们做的,只是想方设法限制我们,加重我们的税,法官、税务官和警察勒索我们。是我们中国人为旧金山带来了发展,带来了繁荣,中国人以不到百分之七的人口纳了将近百分之四十的税。中国人不是资产阶级,中国人没有剥削工人,资产阶级在华盛顿、在纽约,真正的资产阶级在你们白人里头。

  我想说,大声地说,说出真相,说出真理!可是,我没敢。两个白种男人和珍妮说话时,不时盯一眼餐桌上的新鲜牛肉,报纸被摔破了。珍妮也心虚地瞅牛肉,慌慌张张,前言不答后语,语调发颤,脸一阵一阵红,衣裙不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