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终点的路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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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June 11, 2002 01:50:59:



             《没有终点的路标(七)》


                           树 明


  天边儿露出白来,旧金山在黎明前若隐若现。我两个萝筐罗一起,扁担挑了,大步向渔人码头方向走去。冷丁,我发现异常,前面三个人,手持着家什,散成扇面,向我迎来,把我困在焦点上。

  我扔下筐,半擎起扁担,弓步,瞪着他们。

  “珍妮是卖X的,是不是?”

  “不是!珍妮是好姑娘,我要娶她。”

  “别碰珍妮!她是白人。你这个中国佬!”

  “窗户是你们砸的!母鸡,过来,过来!让我们斗!斗!”

  我说着,向他们逼去。他们不甘示弱,缓步迎过来。我的家乡,中国老家,是个尚武的地方,男孩子五岁开始练功,七岁学拳,八岁使刀剑,九岁棍子挥得呜呜响。我大哥,强华会二首领,刚来美国时,矿工们欺负他,他就凭一对硬拳,打下了自己的天下。白人杂种们,白狗崽子们,上来,上来!

  短竹扁担狂风一阵唿啸,他们撒腿就跑。我飞步上前,一扁担扫在一人脚脖子上,那小子惨叫一声,跌倒在地,砸起一片尘土。我踏住他的胸,扁担尖对着他眉间。

  “大卫,你--。”

  大卫住在我那条街上,常来店里买糖果之类的,中学生。前天深夜,他和两个伙伴在街上闲逛,猛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进了珍妮家。漂亮的、傻乎乎的乡下女孩儿一人在家,早已是他们的经常话题。昨夜,他们躲在街角暗处,看见了一身西装的我,那个杂货店中国小子。他们升起了义愤,愤怒直指珍妮,这个贱女人,妓女,婊子!

  “大卫,我们是朋友!”

  “你是中国人!”

  “我是人!”

  大卫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回过头,“我们只是想警告你。现在,我不是警告你,我是劝告你。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还有珍妮的安全,你们最好马上断绝关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我知道你是人,但你不是白人。”

  我怔怔站着。常闻听,也常在报纸上见到,黑人因为和白女人好,因为白女人喜欢某个黑人的大YJ,黑人就被白人施私刑吊死。我总自认,中国人不同于黑人,比黑人高贵,我不指望白人把中国人和白人一样看待,但我绝不同意白人把中国人和黑人并列相等。我想起了珍妮的话:中国人和黑人一样?我痛苦极了。珍妮是不喜欢黑人的,甚至是讨厌、厌恶黑人的。于是,我更坚定了和珍妮去弗吉尼亚大草原的决心。那里,只有我和她,没人告诉她中国人等于黑人。没人告诉她,她那单纯的心里,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概念。

  回到家,店里挤满了人。大半是鞋厂的老板和工头,还是洗衣店的吴叔,华人会馆的杜伯等等。满屋子呛人的烟草味,和隐隐约约的茶味。

  我父亲十八岁那年,赶上最后一批中国劳工来美国修铁路。他临行前完婚,有了我大哥哥。第三年,回中国省亲,有了我大姐姐和二哥哥。又五年,他又回国,就有了我。我十一岁那年,看见了爸爸,爸爸带着我们全家来了美国。乘船在大海上走了两个多月。

  爸爸是金矿矿工。就在他回中国接我们的时候,矿上发生了一起事故,我的一个未见过面的高叔叔死了,留下了一个寡妇,就是珍姨。高叔叔是我爸爸的莫逆之交,现在叫老铁了。珍姨有两个女儿。女儿不像儿子,没有顶家的能力,珍姨只好干那个。因为珍姨漂亮。红颜总是祸水。我知道,爸爸常照看珍姨。这也是我妈妈有一天寻短见的唯一原因。珍姨内疚,来了我家。没过几天,我不再叫她的大女儿大姐了,改成叫大嫂。三年前,她二女儿又成了我二嫂。二嫂天仙一样。每当我明显对珍姨表示出仇恨时,她就说,我还你家三个。大姐的婚姻也是珍姨一手促成,公公是洛杉矶华人商会的常董。所以,恨珍姨的只剩下我了。正因为这样,内心里我更恨她了。

  妈妈死的第二年,嫁出了大姐没一个月,我们迁到了旧金山市里。珍姨手里有几吊子钱,儿女嫁娶,都是肉烂在锅里,这几吊子钱省下了,就交给父亲投资华人鞋厂。头两年,生意相当红火,规模一再扩大,现在已经是旧金山最大的华人鞋厂了。那时,旧金山有所谓“城市工业”一说,包括制衣、制鞋、制烟等工业行业,三分之二多掌握在华人手里。这引起了白人同业业主的眼红。正面竞争不过,就打政客和政府的主意。当时,具有美国公民身份的华人特少,选举权主要集中在男性白人公民手中。政客们为了赢得选票,也同样是眼馋华人的财富,州议会和政府、市政府制定了一个又一个限制华人“城市工业”的法令,大部分中小规模的华人企业被勒令停业、出售和破产。不到两年,华人资本的规模就下降了百分之四十左右。只有财力相对雄厚的大型企业还在苦苦支撑着,却也受到了白人商会统一抵制华人企业产品的烦扰。父亲的鞋厂就是其中之一。为了彻底挤垮华人企业,背后受到白人资产阶级支持的白人工人党,发动了华人企业的工人大罢工。

  据资料记载,当时的工人阶级生活相当低劣。常常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甚至十四个小时,每日工资仅够糊口,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失业保险,没有人身保险,没有退休保险,工作环境相当差,污染严重,工人一旦病了,就被资本家踢出厂外。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点上。从这方面讲,我在博士毕业论文中写道:华人企业的工人罢工,包括某些激烈的甚至暴力的举动,有可以理解的一面,是合理的,是正义的。但问题是,这种状况,白人企业里同样存在,甚至更为严重。白人工人党和左派报纸却独独把矛头指向了华人企业,把资本家残酷剥削工人的现象说成是华人企业特有的,华人的本性,号召全市人民起来赶走华人,只要把华人赶走了,工人阶级的状况就会改善、好转。这样一来,工人阶级反压迫、反剥削的革命性斗争就变成了一场针对中国人的种族歧视、种族仇视运动。这是不合理的,非正义的。

  同时,美国东部经济正遭受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危机,大批企业破产,失业大军为患。东部政客为了防止工人造反,大量散布西部工作机会非常多的传言,甚至提供火车票,帮助大批失业工人来到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等西部大城市。旧金山没有这么多就业机会。这是一个悲惨的世界,无数的无家可归者,无数的领粥者,许多家庭夜晚就露宿大街小巷、矮墙根下、码头。每天,自杀者、变疯者的消息充斥了大小报刊。白人工人党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华人。“中国佬抢了我们的企业,抢了我们的财富,抢了我们的就业机会。抢劫抢劫者!赶走中国佬!”

  贫苦白人被煽动起来了。他们把资产阶级制造的灾害归结为“华人劣等民族”的恶行。一家一家中国店被抢劫,被砸,被烧毁。每日都有相当大数量的华人被抢去首饰、衣服、食物。其实,绝大多数中国人也是穷人。

  鞋厂老板们已经一年没有开工资和分红了,流动资金即将告罄。工会发出最后通谍,明天再不答应长工资,后早全厂大罢工。昨天,一个新崛起白人鞋业集团来人谈判,愿以“合适的价格”收购鞋厂。所谓“合适的价格”,实际等于白送!

  吴叔长叹一声,他是鞋厂的股东之一。“中国人活得不像人。就说这洗衣业。收骡马税。白人洗衣馆规模大,有马车接活送活。中国人洗衣馆养不起骡马,全靠人挑挑接活送货。白人洗衣馆有马车,不缴骡马税。中国人洗衣馆没马车,却要缴骡马税!”

  父亲一晃头,把辫子从背后拿到手上,“这辫子,一年也要缴税。白人缴不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