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终点的路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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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June 13, 2002 02:53:31:



              《没有终点的路标(八)》


                            树 明


                 八


  又是一个惊人的消息。约翰案中的两名白种女证人宣布放弃原证词。她们说,由于当时非常紧张,可能没有看清袭击者。又据报道,白人商会决定,捐助受伤白种妇女的全部医疗费,并提供合适的援助。这意味着,暴徒约翰将因证据不足被释放!

  华人社会震怒了。原本希望籍此审判镇镇白人种族歧视组织--白人工人党的邪气,引起社会对白人歧视华人问题的重视,安慰安慰受伤和财产遭破坏的华人的情绪。难道,光天化日之下,人,打就打了,店,砸就砸了?公理何在?法治何在?

  不用组织,散沙一盘的华人自发凝聚起来,游行示威队伍迅速由细细涓流汇成咆哮的太平洋,滚滚奔向拘留所。拘留所那里,大群的白人工人党徒正在庆祝胜利,等候欢迎约翰走出警察局大门。很快,共同向美国法律抗议示威的两种力量针锋相对起来,互相叫骂,叫号,大批骑警和步警夹在中间,拼命挡住往一起挤的两边人群。很快,两边针锋相对的力量又有了共同的敌人。华人忘不了数天前警察对白人的偏袒。白人工人党痛恨白皮肤的警察忙着维护秩序,而不是把警棍和马蹄向中国佬挥去、踏去。两边的人们不约而同,臂挽臂,形成人的铜墙铁壁,向中间压去。不知从哪里飞来数块石头,打在警察的头上、身上,一阵尖锐的警哨,警棍挥舞起来了,马蹄跃起来了。一个个警察被夺去警棍,一个个警察被拖下马,被一群分不清阵线的人按在尘土里,人群冲向警察局。警察局的大铁门紧紧关上,通风口里伸出乌黑的枪口。地上一滩滩鲜血。这是一个愤怒的时代。热血的时代。

  我的热血也在沸腾。区别是,我针对的不是警察,而是珍妮,同样和约翰有关。我总是那么亢奋,几乎没有止息的时候。后世的人读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掩卷长息,预感时候不多了。

  是啊,时候不多了。几条街的白人都知道了,珍妮不是为了钱而是真情地与中国人在一起。这是不可容忍的。肉体可以给中国人,而爱情却绝不能与中国人分享!正当我时不待我地疯狂喷射时,木房子前面被包围了,一桶煤油浇上来,火把点燃了。

  珍妮惊叫一声,对着太阳的窗户上,隔着窗帘,突然映出了一个巨大的脑袋。我醒了,随手抄起床边一块木头,朝窗户砸去,哗啦一片响,伴随着一声惨叫。惨叫里,一片红光腾起,比太阳还要亮,还要热,火舌舔着窗棂伸进房里,就像我挺进了珍妮身体里。我和珍妮全愣住了,赤身裸体对着大火,任它把我们映得通红,通红……。

  我拉着珍妮拼命地跑。纵火的人们,没想到我会撞开后墙板,跳过木栅栏,冲进旧金山湾的乱芦苇荡里。珍妮张着大嘴,拼命喘气,倒在湿地上,被我硬拖着。行私刑的人群追过来,我把她往背后一搭,直奔深处,蹲在齐腰深的水里,只露出脑袋。初夏的海水冰一样凉,珍妮忍了一会儿,猛烈咳嗽起来,我死死堵住她的嘴,她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紫色。我把她紧搂在怀里,死命掐她的后背,死命揪她的颏下脖子。她晕了过去。我什么也不顾了,抱起湿漉漉的珍妮,站起身来,大声喊叫,朝外边走。人群渐渐聚过来,离我不远站住了,夹成一个通道。我大喊:“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他们胆怯了。我步伐沉重,一步一个湿脚印,向着冒浓烟的方向,向着……走去。浓烟越来越重,一声爆响,冲天大火,火里飞起无数的黑片、红片。我走去,走去。

  鞋厂着火了,无数的人在围观,警察和救火警察大声哟喝,没人给他们让地方。我顾不上这些,把珍妮抱回家,抱上楼,扒下她的湿裙子,盖上棉被,又找出珍姨的药水,搂起珍妮的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好一阵,她游丝之气渐渐粗了起来,大口大口吐出了一堆又一堆白沫子。

  街上人群乱了,惊叫着,我扑到窗前,无数条水柱喷向人群,人群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水车冲进了鞋厂。警察驱赶着人群。无数的人头破血流。尖厉的枪声,人群四散奔逃,成排成排倒下,四肢痉挛,挣扎一会儿,一下子就不动了。在工运史上,这次事件被称为资产阶级残酷镇压工人罢工的一大罪行。在旧金山志上,它被称为一场骚乱,起因是劳资冲突。然而对于渺小的我的家庭,是一场灾难。父亲死了。

  父亲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中国工人抬回家来。本来应该去医院,父亲却要回家。早晨,他们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关闭两个车间,解雇这两个车间的工人。正当失业大军充斥了旧金山时,这不是往死路上逼他们吗?他们造反了,一把火点燃了车间。大火一起,其他的工人也乘势“作乱”,整个鞋厂顿成火海。所有人都逃到厂外,可父亲却返身冲进厂里,冲进大火熊熊的办公室。好在救火警察及时赶到,父亲才没被大火烧成灰。办公室里有什么东西吗?没人说清楚。

  父亲躺在厨房的大餐桌上,身下铺了一床褥子。他烧得几乎看不出原样了。辫子没了。衣服烧光了。皮肤烤化了,露出根根血管。我被这一切击懵了,没有悲声,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傻站着。

  他的眼睛四寻着。珍姨趔趔趄趄奔进屋来。父亲看我。

  “爸。”我被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满眼含泪。

  父亲看珍姨。珍姨悲悲切切,饮泣不已。

  “叫妈。”

  我立着不动。

  “叫妈!”

  父亲一声巨吼,吓得我扑通一声跪下。父亲渐渐没了表情,眼睛一点点暗下去。我大叫,“爸,爸,你等等!”

  我跑上楼,床单裹住珍妮,一步一蹦,抱下楼来,让她站在父亲面前,“跪下,叫爸!”

  “爸!”珍妮叫了一声。我一脚踹在她后膝处,她跪下了,脸磕在餐桌上。

  父亲眼亮了一下,手指动了动,又动了动。珍妮向前挪挪两膝,把脸放在他手上。

  父亲闭上了两眼。

  珍姨放声大哭。工人们跪下了。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窗外的火更大了,爆烈声更响了,人声没有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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