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方周 于 July 19, 2000 07:36:25:
她 说 是 的
米斯蒂 伯诺
第一章 星 期 二
1999年4月20日，这天开始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五点半我先生布莱德离家上班。
过一会儿我也起来叫孩子们起床。把十几岁的孩子从床上挖起来总是一场小型战争，
而那个星期二尤其如此。前一天晚上，为了赶功课，凯西睡得非常晚。厨房的桌子
上到处都是她的书，她的猫的排泄物也需要清理，我们的早饭又晚了。我尽量克制
著，不去教训她上学之前应该做些什么。
7点25分左右，克里斯亲了我一下，至少给了我他的脸蛋，算是跟我再见。(做为一
个十五岁的孩子，近来他总是这样。) 然后一溜烟儿跑下楼，到外面去了。凯西则
在门口穿鞋 -- 那是她喜欢的黑色velvet Doc Martin牌。无论晴天阴天，甚至在正
式场合她也穿。而后，抓起书包，跟在弟弟后面出去了。我靠在楼梯栏杆上与她告
别。像平时一样，我对她说，“再见，凯西，我爱你。”她嘟囔着 “妈妈，我爱你。”
然后就走了，穿过后院，篱笆和离我们家只几百码的高中足球场。我穿着妥当，为
自己冲好一杯咖啡，锁上门，就开车上班了。
中饭时分，一个叫查理的朋友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听说高中发生了枪杀事件。我说
没有。我试图使自己不要慌乱：一方面，这似乎与凯西和克里斯无关。可能只是几
个孩子在停车场起了争执，或许只是皮耳斯街上一次偶然事故。另一方面，我的咖
啡伙伴薇尔和我刚刚从附近的商店买好午餐，正准备要吃。再说，我总觉得科伦拜
中学是安全的。不是吗？。。。不过，我还是决定给布莱德打个电话，也许他已经
有了什么消息。
布莱德正好在家。他不舒服，提前下班了。在电话中我告诉他我所听到的。他说他
也听到类似的事情。而且他还听到砰砰几响，并一两声爆炸。但他没往心里去。那
是午饭时间，总会有些孩子跑出来。说不定是个调皮鬼在放鞭炮吧。
挂了电话，穿上鞋，布莱德来到后院。越过篱笆向外望去，他看见到处都是警察。
回到屋里，打开电视，正好看到第一次新闻发布。过了一会儿便是第一次现场转播。
一下子，所有支离破碎的细节都拼凑起来了，他意识到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一面用眼睛盯着显像管，一面跪在沙发的角落，求神保守所有的孩子。我的心
思很自然地是集中在我的两个孩子，凯西和克里斯身上。然而，在心里深处，我确
信他们会平安无恙。按理说，当这种事发生在与你如此亲近的人身上时，你总该有
所察觉。我却没有。”
接下来到36个小时简直像在地狱里。当我赶到科伦拜时，几百名绝望 的父母，亲
友，警察，排雷手，记者和旁观者已经围在学校四周了, 到处一片混乱。
虽然已知的情况使我们足以了解事态的严重性，但细节仍是互无关联，彼此矛盾，
令人困惑的。我们所知道的就是有两个疯狂的，身份不明的持枪者，一面口出狂言，
一面滥杀无辜。每个人都在拼命找人；大家哭喊着，祈祷着，互相抱在一起。也有
人呆立着，目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混乱场面。
很多有孩子在科伦拜的，都被送到附近的立木小学去了，在那里等候警察的报告。
其余像我们这样的则滞留在公共图书馆，因为立木已经人满为患。
这真是一幅战争场面。受伤者和平安无事者的名单不时更改并散发给大家。我一面
瞄着更新的名单，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呼叫凯西和克里斯的名
字，问有没有人看到他们。进学校里找他们是不可能的。校园已经戒严。荷枪实弹，
紧张兮兮的SWAT队员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
中午刚过，克理斯露面了。原来他逃到学校附近的一个邻居那里。当他回家时，碰
到正在那里等电话的布莱德。布莱德拨通我的手机，我立刻感到一阵轻松：感谢上
帝，现在只缺一个孩子了。然而，一想到凯西，我的心又绷紧了：我的女儿在哪儿
呢？
枪击发生以后，许多逃脱的学生都被装上公车，送往安全之处。有些人像克里斯一
样靠两条腿逃离噩运。其中一些人几小时后才被找着。许多受伤的，来不及确认身
份就被送上急救车。还有几十个人在楼内的衣橱和教室中躲了几个小时。人们后来
发现，他们中一些人独自倒在血泊中，流着血死去。
下午五点钟左右，我们这些仍旧在图书馆等候消息的接到通知，说是最后一车学生
已经离开学校上路了，要我们去立木等着接人。布莱德，克里斯 (他们从下午早些
时就和我会合了) 和我立即跳上车，以最快速度向立木小学冲去。
虽然到目的地只有几条街，我们的旅程却十分艰难。高中附近的路几乎全部封锁了。
剩下几条仍开放的则挤满了丹佛各家媒介的电视卡车和面包车。直升飞机在头顶轰
鸣，我们的身前身后则是汽笛大作。我的心在剧烈跳动，焦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总算到了立木。一跳下车，我就伸长脖子向马路一边望去，再向另一边望去，
没有车。我们等候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们往路上看了又看，还是不见车
的影子。最终我们明白了：根本没有所谓的“最后一班车”。我无法理解，目瞪口
呆。直到那刻之前，我还满怀希望。现在呢？我感到被骗了。也许他们不是有意的，
但我是被骗了。强烈的被骗的感觉使我快要窒息了。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听说，其实在那天晚上八点钟，警方就已确信所有失踪的人都已
死亡。但因没有确实证据，他们不能向外公布，以致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我试图
说服自己：也许她正躲在那儿呢。她一贯很有办法，会找着一个好的藏身之处。我
只希望她没伤着。即使伤了，也比死了好。万一受了伤，她还是有救。只是她要捱
过一个晚上，要是没有人找到她的话。。。 身处这种绝境，你只能依靠希望支撑
下去，纵然希望是那么脆弱。
到晚上九点半时，我在如此紧张的状态下再也支撑不住了。警方再不提供新的情况。
布莱德和我只好决定回家。不是我们觉得没希望了。绝不是的。而是继续在立木呆
上一夜又有什么用处？回家后，布莱德爬到我们院子的小棚子顶上，要亲眼看看学
校里的情行：
“站在小棚顶上，我可以看到整个学校。透过双筒望远镜，我甚至可以从图书馆的
窗户看进去，连印在ATF队员蓝色外套上的黄字都看得见。他们低着头，四处寻找什
么东西。虽然我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我猜他们正跨过一具具尸体，寻找爆
炸物。后来听说他们共找到几十枚炸弹。”
大约十点半或十一点的时候，从高中那边传来一爆炸声。我们冲到楼上凯西的卧房，
从那儿的窗户向外望去，看看有没有火焰，硝烟，或其它什么的。然而，我们什么
都没看到。黑暗里只有警车与救火车的红灯与蓝灯在闪烁着。一定是他们引爆了一
颗炸弹。我因恐惧而浑身发抖。如果凯西还活着可怎么办？
我渐渐地身心疲惫，想去睡一下，却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被又一个恶
梦惊醒。我一次又一次看到凯西：她缩在某一个黑暗的衣橱里，想着是否可以安全
地出来了；她躺在走廊上发冷，流着血死去；她哭着求救，却没有人来帮她。我多
想抓着她，拍她的头，用我自己包住她，与她拥抱着，哭着，笑着，用力地抱着她
不放。我无法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无法面对她空却的房间。
从凯西的床上拿起她的枕头，我抱着它，头埋在里面，闻着凯西的香味，眼泪流出
来。凯西的香味。我的心肝的香味。我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久，这么伤心。
到早上三点半左右，我终于站了起来，并穿好衣服，与布莱德一同走到普克街的拐
角，那里停着一部制安执勤车。觉得司机也许会告诉我们一点新情况，我们就问了
他几个详细的问题。但他只是闪烁其词。最后，布莱德说，“请你把真像告诉我们。
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女儿还在学校里。请问里面还有人活着吗？”那司机回答说，
“我跟你们直说了吧。那里没有活人了。”
虽然已经该绝望了，我到那时还是不肯承认。我对布莱德说，她总有可能躲在哪个
衣橱里，或是受伤了却被医院漏数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以为一切都明了了，其实
并不一定。
二十四小时之后，星期四早晨两点钟左右，我的防线终于崩溃了。电话铃响了。验
尸所的一位女士把我们害怕听到，但已预料到的告诉了我们：他们找到了凯西的尸
体。现在只能承认我们的女儿永远离开我们，再也不能回家见我了。一个做妈妈的
怎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又哭起来，好像以前都没哭过似的。
* * * * *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天上午十一点十五分的时候，凯西背著书包，走进图书馆做英
文课的作业 -- “麦克白斯”里的一段。她的好朋友克丽丝朵恰好也在那儿：
“撒拉，赛斯和我像平时一样到图书馆看书。大约过了五分钟，一位老师冲进来大
叫着，说走廊里有拿枪的孩子。我们一开始觉得这不过是高年级学生的恶作剧。赛
斯说，”别慌，这不过是PAINT BALLS。”接着我们听到枪响，开始是在走廊的另一
端，然后越来越近。尼尔森先生大叫着，要我们爬到桌子下去，但根本没人听他的。
接下来，一个孩子跑进来，倒在地上。他的肩上满了鲜血。我们马上爬到桌底下，
一点儿也没有耽搁。尼尔森先生在打电话报警。赛斯用他的膀臂搂着我，他的手按
着我的头，因为我混身发抖。撒拉拉着我的脚，和我们一起缩在桌子下。然后，艾
瑞克和迪蓝就进了图书馆，一面开枪，一面说“我们一辈子都在等着这样干呢。”
每开一枪，他们就一阵欢呼。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的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但他们的声音又可怕又邪恶。然而，
他们却似乎兴高彩烈，好像在玩一场游戏，并得了头彩。他们来到我们那张桌子，
掀翻椅子，正好打中我的胳膊和撒拉的头。我吓得气都喘不过来。突然他们离开了
图书馆，大概是子弹打光而到外面装子弹去了。我们正等着这一刻(RAN FOR IT)。
大家飞快地冲向图书馆的侧门，就在他们回来之前，从那儿的一个紧急出口逃了出
去。”
克丽丝朵在艾瑞克他们进入图书馆的一刻失去了凯西的行纵。致于凯西当时在做什
么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看见她在桌子下握着手祷告；也有人说她仍坐在座位上。
事故发生后几个星期，约书，一位二年级的学生，告诉我说，虽然他没有看见凯西，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亲耳所听到的。那时他躲在桌子下，距凯西只二十五尺：
“当那些人来到凯西那里时我什么都看不到，然而我听得出她的声音。一切就像发
生在我面前一样。他们当中一个人问她是否相信上帝。她停顿一下，好像不知道如
何回答。然后她说是的。她肯定害怕了，但她的声音却是坚定的，没有发抖。他们
又问为什么。但没给她机会回答，就把她杀了。”
盖瑞，我们教会的成员，也是郡里治安部的探员，是次日第一批进入现场的：
“到学校后我们分成七组行动。所有遇害者的尸体当夜都留在原地，因为调查人员
在开始收集证据之前，要确定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记录下来了。
我一进图书馆就看到凯西。我马上知道是她。她倒在桌子下，紧挨着另一个女孩。
凯西是从近距离被击中头部的。事实上，从弹痕可以看出，枪口已经挨着她的皮肤。
她大概举着手，因为她的一个手指尖被炸掉了。她也来不及做别的。那一枪立刻就
结束了她的生命。“
虽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四月二十日那天离现在越来越远，但记忆中的每一个节
却不肯退去。有时那些景象活生生地跑出来，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医生说人的头
脑会忘掉痛苦的记忆，这也许不错。但我不信人的心也会忘记。如果说我心里深处
还有一丝安慰的话，那也许就是在凯西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那些使我们成为一
家的快乐的小事情。虽然这些事本身算不了什么，但每次一想起来便感到满足和安
慰。
那是几个星期以前，布莱德和我带着孩子们一起去附近的一个滑雪场。因为手里还
有一些没用过的门票，所以我们决定让凯西和克里斯从学校请一天假(这是前无绝有
的)，好把这些门票用掉。事情就这样定了。星期四当他们出发前往伯拉科的时候，
我一面看着他们拿着滑雪板离开家，一面忖度着，为什么我和我的兄弟之间从来没
有这样亲密过呢？我的孩子们不仅能和平相处，而且因在自己所喜爱的运动中有对
方的陪伴而欢喜快乐，这是多不容易啊。
星期五他们俩都回了学校。星期六晚上是学校的年终舞会。因为没有男伴邀请，凯
西和她最要好的朋友阿曼达都不能参加。然而她们还是决定要好好玩一玩：
“我们不能参加舞会，因为没有人约我们。我们成了输者。恰巧那天晚上我妈妈上
班的地方在玛瑞奥特有个宴会。凯西和我决定梳妆整齐，漂漂亮亮地去参加。结果
我们在那儿渡过了一段最好的时光。”
那个星期六的深夜，凯西从玛瑞奥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和阿曼达以及阿曼达
的妈妈是多么快乐，并且说她准备回家里停留一下，然后到高中参加舞会以后的活
动。接下来我所知道的就是她风风火火地与阿曼达冲进家，一面翻箱导柜地找一套
新衣服，一面告诉我她本以为可以早一点到家。事实上，她回家时已是早上六点钟
了。
星期一就是星期一。凯西要赶做一大堆作业，因为她把整个周末都玩掉了。通常她
会帮我的一家朋友照看小孩，但那天他们不需要她，所以我们全家就聚在一块儿吃
晚饭。虽然这在我们家不算希奇，但也不是每天如此。晚饭后，凯西就一直忙着她
的功课。
回想凯西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还能看见她坐在厨房。她没做家务，我肯定还
因此而责怪她。此刻她已离去，想起这些是痛苦的。还有一点也是痛苦的，那就是
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随然总的说来不错，但却不是最好 -- 不是在那个晚上，也
不是在任何一个晚上。
我们如此失去凯西，最令人难过的也许竟然是这个事实：如果我们不是为了挽救她，
而在两年半之前，她开始读九年级时把她从另外一所高中拉出来的话，那天她原本
不会到科伦拜去。当然，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十分疏远，几乎无可补救。每次能
把她从学校完整地拖回家都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更不用说聚在厨房里一起吃顿晚饭，
或者做个功课什么的了。然而，那已是另外一章了。
END OF CHAP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