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卡(六)



所有跟贴·加跟贴·论坛主页

送交者: 树明 于 July 14, 2002 21:30:28:


                 绿 卡(六)


  凌霄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后天就是新年了,美国人发了消费疯狂症,早上店一开门,就没断了人流,有买鞋的,也有数日前买了今日又来退的。加上店主六个人,忙得不亦乐乎。这是一年当中最光芒四射的商业黄金月啊。他早上四点多钟起来送报纸,十点上班,一干就是十二个小时,铁人也吃不消了。晚餐时,老板给每一个人买了一份巨大的 Carl's(卡尔斯)三明治,一包油炸土豆条,一大杯可乐。这些东西抗饿,营养丰富,又提神。现在,提的神用光了,只剩下不饿了。他简单冲了个淋浴,刷刷牙,轰然一声,尤如陨石落了地面,跌落床上睡过去。

  突然,他耳边响起游丝一般的哭泣,从隔壁传来的。他的精神立刻在脑门下一寸间集中起来。泣声哽哽噎噎,时断时续,夹杂着几句臆语。肯定是徐春影无疑了。他悄悄爬起来,穿上扔在地毯上的衣裤,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屋子黑,从女人房间门缝里泄出来的光线就显得特别明亮,明亮得刺眼。他壮着胆子,轻轻蹙到门旁,耳朵趴在门缝上。哭,不像哭;泣,不像泣;不像哭,确实是哭;不像泣,确实是泣。那哭声泣声很清晰,一抽一噎,却不连贯,好像哭得没劲了,哭一声就要歇歇气儿。好奇心驱使着他,他在门框上弄了一个小响,屏住呼吸继续听,里面仍然故我,没有丝毫反应。他手握门锁把手顺时针往下转,同时警告自己别被里面一声叫吓着。门裂开一条缝,床头灯亮着,女人背对灯光合衣侧身而卧,大而丰满的身子随着抽泣一下一下慢节奏地颤动。好奇,怜爱,怜悯,同情,冲动,混和成一杯浓浓的鸡尾酒,在他体内发酵,热度越来越高。他后退一步,拉上门,手指两记重叩。

  徐春影一下子醒了,抹一把泪水,本能地爬起,背抵床头,抱住前胸,蜷起两腿,“谁?”她低喝一声。

  “我,张凌霄。”

  “什么事?”她这时才看清,她忘了锁门,忘了椅子顶门。

  “我听见你哭。有什么不愉快?”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脸泪。“方才做了个恶梦。”恶梦?她猛地想起打电话的情景。李刚跳楼了,钱再也不会有了。痛上心头,愁上心头,她真的呜呜哭了起来。

  凌霄推门进屋,站在地中央,见她抱头痛哭,不知所措,就这么干站着看着。站了一会儿,见她只顾自己哭,从衣橱里抽出一条她的毛巾,到卫生间用温水弄湿,回屋递给她,见她没理会,用湿毛巾碰碰她的臂上裸着的肉。

  春影仍低着头,继续着哭,伸手接了毛巾,捂住自己的脸。他坐到椅子上,陪着她,看着她,渐渐被哭声感染,鼻子一阵发酸,眼里涌满了泪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明天帮我找个工作。”女人抬起头,带着哭腔,看着他。

  “别急。你在家恢复恢复情绪。明年再说。工作不急。”

  她点点头,又将头埋到环起的双臂和蜷起的两腿之间,抽噎了两声,“你看我能干什么?”

  “你英语好,什么都能干。也可以读书。像晓岚,学教育学,得个硕士,到小学当教师助理。”

  “还要考托福。我英文扔得太久了,一时半会考不过去。”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养着你。我承担一切责任。”

  “一切都变了,变化太快了。”她又哭起来。哭了几声,她扬起头,一边抽噎一边说:“你回你屋去吧。你明早还要起早呢。”

  “我陪你。你哭,我回屋心也不安。”

  徐春影:“求求你。你走吧。你让我好好想想。”

  凌霄只好慢慢站起来,轻轻退到门口,回头看一眼女人,“凡事想开点,人生的路宽着呢,多着呢。”然后,出了女人卧房。一出屋,他猛地往高了一窜,空中双拳迅速出击,脚掌轻轻落地。睡什么觉啊,哪来的觉啊。他直觉着机会来了,来了机会。徐春影瞒着他的事情肯定发生了变化,不管这变化对她多么不利,对她有多大打击,但对他张凌霄却是极大的好事。祸兮福所依吗!徐春影啊徐春影,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打工?那么容易!老板给你一天气,你这高干小姐脾气就受不了了。他就这么遐想着,心中充满了喜悦。他问自己,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事情说好就好了。真可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呀--?呀!

  他送完报纸回来,见屋里没有一丝烟火气儿,就知道她还没起来。岁底了,七点多钟天还灰蒙蒙的呢。他拿出自己的炊具,煎了两个自己的鸡蛋,切了一盘自己酱的牛肉,热了一杯自己的牛奶,用小菜板托着,走到女人门前,敲门,敲了一会儿,女人慵懒地说了一声“什么事”,他转动把手,推门进了屋。女人一见他进屋,忙从床上坐起来。她身上仍穿着衣服。

  “别起来,你好好休息。这是早餐。”他说罢,放到床的另一侧,转身出了屋。

  这两天,她一直心绪不宁。一个人,英语班放假,吃食能对付就对付了。昨晚又愁又哭,损失了不少能量。一闻那清香的奶香,鸡蛋的油香,牛肉的膻香,馋虫就爬出来了,端起杯子,抄起筷子,风扫残云一般。

  上了趟厕所。她又躲回自己的屋里。她不想见他,不想和他说什么。今后怎么办,她还没来得及想呢。

  他搞女人,他跳楼了。他不跳楼,顶多多活几个月,一颗枪子儿。她举起右手,大拇指向上翘,中指食指并拢向前一点,嘴里“啪”地一声。可是,她又觉得【老张的话】不像真的,这种事,怎么说发生就突然发生了呢?太突然了,与原计划相差太远了。

  凌霄前脚出门上班,她马上抄起电话,向 AT&T 电话公司要了一个“对方付款”电话,接通中国,“妈,是我啊,春影。”

  “春影。你这死丫头,扔下妈跑那么大老远,让妈想啊。”说着说着,徐母竟呜咽起来。徐母并不老,刚刚五十出头,在公司人事部任巡视员,这是个闲差。徐父为官清廉,严禁老娘们干政,董事会多次要提拔她,都被挡了回去。两天前刚通了电话,徐母竟想她想哭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母亲并不知道她“叛逃”的内幕,她也没告诉母亲和凌霄的这场“婚姻”。母亲很担心她和李刚的关系。

  “妈,李刚出事了吧?”

  母亲那边再也止不住悲声了,毕竟曾为爱婿啊。“你知道了?”

  “他--走了吧?”

  母亲“嗯”了一声,“他对不起你。还没离婚呢,就乱搞。”

  “爸呢?”

  “没回来。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当总经理的。”

  “妈。有消息吧?家是不是抄了?”

  “春影,你刚出走美国的时候,妈不理解。妈想,李刚年轻有为,你爸是公司一把手,你想干什么还不是由你挑。现在,妈想通了。你走的对。然然你别担心,明天一早我就把她从她奶奶那里接过来。在美国,你好自为之,找个好人家,不图才貌,不图地位,不图金钱,一定要本份,消消停停,咱不求大富大贵。听妈话啊?”

  徐春影含糊答应了一声,放下电话,呆坐床上。家,无疑是抄了。五六年心血,白费了。她痛恨起李刚来,如果早一点把钱弄出来,就算逮住,判个几年,也不至于从五楼倒栽葱,摔个脑浆迸裂。二十多万美元呐,一百来万人民币,二十万港元,全没了。她心痛得不得了。

  痛也没用,她只好自己劝自己。妈不是说了吗,如果自己不出来,也有可能被圈起来,丈夫受贿,家里藏了那么些钱,妻子会不知道?知道了不报告,这就是窝赃罪。窝赃罪没有死刑的,判上七年、十年,劳动改造,粗食恶饭,狱头打骂,监友鸡奸,真比不上在这儿蹲“绿卡”。可是不管自己怎么样劝自己,喘气儿还是不通顺。她信步出了住宅区,北上进了荆棘地。她希望能钻出一条野狼来,她拼,她斗,把狼撕碎,肉一块一块吞进肚里。她要比狼更狼。

  荆棘地一片荒芜,各种植物杂七杂八,横生竖长,横倒竖卧,没有路。不小心,一根仙人掌针透过裤子,扎了她腿一下,她立即四处寻摸,在远处找了一根枯死的粗树枝,再走回来,砸,劈,抽,砍,不消半分钟,翠莹莹的仙人掌就碎绿遍地了。她呆呆望着它,一个弱势的生命如此轻易地就丧生于强者手里,毫无缘由。

  算计了大半年,假结婚,办绿卡,意义一下子全消失了。

(待续)




所有跟贴:


加跟贴

笔名: 密码(可选项): 注册笔名请按这里

标题:

内容(可选项):

URL(可选项):
URL标题(可选项):
图像(可选项):


所有跟贴·加跟贴·论坛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