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死亡啊,你的胜利在哪里?──文革忏悔录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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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一了 于 September 22, 2002 19:40:04:


死亡啊,你的胜利在哪里?
──文革忏悔录之八

死亡近了。

我过去一直以为死亡离自己很远,是别人的事,是未来的事,但现在它近了。几年来,舅舅死了,姨姨死了,老父亲也死了。死亡不再模糊、遥远,它的图象越来越真实了,越来越清晰了。

小时候看大人,一听说他们四、五十岁了,就惊讶得了不得,呵,怎那么老!可一转眼,自己竟然也四十多岁了。

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呢?

古语说,人到四十,就进入了“不惑之年”,在这样的年纪,我若还没有勇气面对死亡,何论“不惑”?感谢上帝,今日之我面对著死亡时,不像少年时那么恐惧了,也告别了青年时的麻木。

我的心灵安宁。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在美国连续参加了五次追思礼拜,死者都是中国人,有的九十多岁了,有的才九个月,还有两位在三十到四十多岁之间,人刚到中年。他们有的信耶稣,有的不信,但都要求举行基督教的葬礼。在这一次次的告别仪式中,我不能不想到有一天人们如何与我告别,或者我如何与弟兄姐妹再见。

九十多岁的王老弟兄是我们教会的老教友了,一年前还和我们一同参加主日崇拜,见面时总是那么慈祥,还向弟兄姐妹问好。在参加的他的追思礼拜上,我没想到“寿终正寝”这四个字,而是一曲古老的歌曲─“我心灵得安宁”。

那天,我一走进追思礼拜的会场就发现,有几个青少年坐在前面正拉小提琴,一打听,原来是王老弟兄的孙子。孙女,还有一位他的老朋友的孙子。这几个孩子拉了一曲又一曲美妙的圣乐,我想,大概都是他们心爱的老爷爷最喜欢的歌曲,老人听了一辈子圣歌,也唱了一辈子。

追思礼拜开始后,王老弟兄的孙子、孙女、儿子、儿媳一个个走到前面,讲述爷爷、父亲是如何深深地爱著他们,把他们带到了耶稣的面前。而我们教会诗班的弟兄姐妹,则一同唱了那首著名的歌曲─“奇异恩典,何等甘甜”。当我像大家一样,站在王老弟兄的遗体前时,我见他卧在花丛中,面目慈祥。于是我知道了,王老弟兄不是与我们永别了。不,今天只是告别,说一声再见。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在天堂。

那天,我仿佛一再听到那昂扬的欢呼声:“胜利了!死亡已经被吞灭。”

那是从历史深处发出的欢呼,它自上天而降,回荡在上帝儿女的心中。在将近两千年前,保罗就充满信心地告诉他的弟兄姐妹们:在号角最后吹响的时候,我们都要改变,死去的人也要像耶稣那样:从死里复活。“胜利了!死亡已经被吞灭。”

然后,他尖锐地发问:“死亡啊,你的胜利在哪里?”

是啊,死亡的胜利在哪里呢?

四十岁前,我相信自己注定要被死亡所吞灭。对于我来说,死亡的胜利在绝望里,在恐惧里,在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里,在长满荒草的墓地里。

我曾经怕穷,怕苦,怕累,怕得病,怕妻子生气,怕儿女没出息,怕老死他乡,怕一生一事无成,等等。但在这一切之上,我最怕的是死。尽管我被教育了多年,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尽管
我嘴上也说,死就死了呗,有什么好怕的。但我内心深处清楚得很:我怕死。

死的可怕在于人无法逃脱它,无论我如何努力,我终究逃脱不了一死,不仅我这样,所有的人都这样。一想到不知道哪一天,我死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了,我就觉得心灰意冷。人活著有什么劲?只是或迟或早走进坟墓而已。

并且,这一死究竟在什么时候发生,又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它随时可能发生,无论人认为它来的如何不是时候;它能够以许多不同的方式发生,而这些方式又大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内。

但既然活著了,就得活下去。于是,我假装没看见死亡;即使看见了,也自欺地认为,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实在不得不承认我也得死,但却安慰自己说,那是未来的事,与现在无关。

我相信唯物论,生活在一个拒绝相信上帝的世界里。在这样的世界中,绝望是彻头彻尾的,死亡是天人永绝。死亡不仅必然胜利,而且,它的胜利是最后的胜利。墓地,就是死亡为它自己的胜利所建造的凯旋门。

墓地是个文明词,小时候我们管它叫坟圈子,乱坟冈子。关于坟圈子有许多可怕的传说:什么谁在半夜里听到鬼叫了,什么有人路过时魂被鬼勾走了,什么死孩子(死去的小孩)大白天跑出来,缠著小孩子玩完后,就把他们拉进小棺材里了。等等。

离我们家三里多地有一个乱坟冈子,在一个小山包的山脚。平时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到坟圈子附近转悠,当不得不硬著头皮从那里路过时,总是吓个半死。

我们家那时为了过年过节有口肉吃,为了平日里买盐打酱油的钱充裕点,就养了一两只猪。可人都吃不饱,自然不会有剩饭剩菜喂猪。于是,一开春了,我和哥哥就上山去,撸榛子树的嫩叶子(我们管它叫榛秧叶子)给猪当饲料。一般是太阳快落山时,几个麻袋也被榛秧叶子塞得鼓鼓的了,我们就背起它们回家。

乱坟冈子是回家的必由之路。

快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腿总是有点打突突,虽然一个劲给自己壮胆,说别怕,根本就没有鬼,但心却越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头几步还能走得稳当一点,但越走就越快,不一会儿就成了小跑。跑了很远后才敢回头看看,可人已经累得吓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秋天上山搂松树落下的针叶,拣小树枝子,那乱坟冈子也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怕死人。

死人,特别是那些屈死的、早死的、暴死的、横死的和自己寻死的并且又是我认识的人,令我十分恐惧。

八、九岁那年,我亲眼看到了一个上吊自杀的男人,是我们大杂院的王叔叔。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罪行被政府关了几年,刑满后,就从监狱放出来了。他家是回了,可找不到一份工作养自己养家,偏偏又得了病。

王婶老是发愁,一大家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呢?没法子。王叔的脸蜡黄蜡黄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再加上他走路轻飘飘的,我一看见他,就像见了鬼魂似的,赶快溜。

有天一大早,我在朦胧中听到有人喊:不好了!出事了!快去看看!我一下子就从炕梢蹦到了地上,趿拉个鞋子,赶紧就蹿出家门,跟著大伙就往院外跑。看见许多邻居站在大杂院的男厕所前面,低声议论,而王婶则嚎啕大哭:你怎么这样就走了呢!你可叫我怎么活呵。她的孩子们则一边喊著爸啊,一边放声大哭。

原来,王叔在男厕所里面上吊了。几个人把他解下来后,就放到了地上,他那蜡黄的脸变成了青色,伸出来的舌头就有半尺来长。

从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许多我的小朋友不敢在天黑后或者天没大亮时上那个厕所,虽然我们大杂院的十多户人家只有这一个公共厕所。我比较幸运,因为我们家有一个自己的破厕所,但我也不愿意进去,宁肯在地头方便一下。大白天的时候,我路过那个厕所里也胆虚虚的,觉得后背有点凉。就是闭上眼睛,好像也看见王叔那条舌头在我面前伸得长长的,于是,赶紧走开。

那个公共厕所就在我们大院的入口处,必经之路。

还有一次,大概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县里召开公开判决反革命分子大会。要求小学生也必须参加,接受提高阶级斗争觉悟的教育。我们就排著队唱著革命歌曲去了。在县城边上,有个地方叫西箭□,就在那里枪毙犯人。到了西箭亭后,我们围成个大半圈就站好了。为了让我们小学生看得清楚,还让我们站到了前面。

宣判大会结束后,又押著犯人游街,到把犯人押到西箭□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一看到汽车开进会场中心的沙坑前,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只见几个警察把两个人拉下了汽车,按著他们的头,把他们被架到了沙坑旁边。犯人还没有站稳,就被狠狠地踢了一脚,他们身子一晃,就跪下了。刚刚跪下,就有两个人一挥手,我就听到了啪啪几声枪响,那两个犯人的脑袋立即就开花了,一股白花花的东西就从脑袋里流出来。立即,一股极其腥的味道就钻进了我的鼻子中,使我恶心的一个劲地想吐。但吓得顾不上吐了,一个大活人,就那么一下子,没命了。吓死我了。

回到家中时,饿劲上来了,但一看到面子粥,马上又想吐。那一顿饭就省下了。

这次审判的教育效果对我来说绝对是震憾性的。从此后我一想到反革命分子,就想到了跪在沙坑前,就想到了人被崩开花了脑袋后一头栽到了沙坑里,就想到了只剩下一股腥乎乎的气味在空中弥漫。于是,我怕,怕自己也成了反革命,被枪毙了。我甚至在大白天就瞎想,要是我成了反革命,我就要向小说写的那些特务一样,在牙齿中含个毒药,一看到自己被抓起来了,就赶快咬破它,服毒自杀。可现在上哪里去弄这些毒药呢?就是弄到了,怎么能安进牙齿里面又不耽误平常吃饭呢?不可能。

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保险,老老实实地听毛主席的话,绝对不反革命,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更不能反对毛主席。

不止这些所谓的敌人的死令我恐惧,就是烈士和英雄的死亡也令我恐惧。

清明节时,我们小学生要唱著革命歌曲,到凤凰山山脚下的革命烈士陵墓去扫墓。虽然说墓地前面加上了“革命”二字,但在我心中还没有造成革命的效果。我还是觉得坟地阴森森的,不愿意看也不想看。

我看到的最气派的墓地是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毛泽东主席纪念堂。那纪念堂虽然气派非凡,但装的毕竟是死人,而死人占的地方也就是一个棺材那么大。

我大概是八一年去的。那时,对毛这个自己青少年时心目中的“上帝”,我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敬畏与崇拜。七六年毛死去时,我正和一批学生徒步行军锻炼,来到了辽宁东部的山区─桓仁县。全县几万人聚在一起和北京一同开追悼会,真是哀声动地,好些妇女都哭昏过去了,立刻被送到旁边才设立的临时急救中心抢救。而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感到这下子可完了,毛主席死了,我们可怎么瓣哪!

六、七年后,当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毛但却是他的尸体时,我无泪可流,有的是说不出的悲凉或者悲哀,说他一代伟人也好,一代袅雄也罢,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死了,躺下了,就再也没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心悦诚服地相信:在人类历史上,有一个人从死里复活了,他就是我的主,也是彼得、保罗和一切基督徒的共同的主─耶稣基督。彼得当年对犹太人说的话仿佛亲耳对我说的:“这位耶稣,上帝已经使他复活了,我们都是这事的见证人。”而保罗写给哥林多的弟兄姐妹的亲笔信似乎就是给我写的:“我从前领受了又传给你们那最要紧的,就是基督照著圣经所记的,为我们的罪死了,又埋葬了,又照著圣经所记的,第三天复活了;并且曾经向矶法显现,然后向十二使徒显现。以后又有一次向五百多个弟兄显现。他们中间大多数到现在还在,也有些已经死了。以后也向雅各显现,再后又向众使徒显现,最后也向我显现。”

而当我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时,当我品尝到主无比丰富的慈爱时,当我奇迹般地经历了老父亲被主平安地接走时,一件件的亲身经历都使我有信心地说:主也向我显现,他就在我心中。我也可以像保罗一样地欢呼:“胜利了!死亡已经被吞灭”!

有一次,一位朋友在布道会上问我:如果你乘的飞机出事了,你会怎么样?我坦诚地告诉他:我会有点紧张,但不会怕死。因为我知道死亡已经被主耶稣战胜了。其实,我那天还应当告诉他:那时,我会祷告:主啊,施与的是你,收回的也是你。

我活了半辈子后,墓地终于失去了它在我心中的恐惧面具。

有一次,去加拿大的多伦多布道,结束后与黄弟兄一同去看一个大湖。途中路过了一个墓地。我看见墓地四周长满了齐腰高的绿色的灌木丛,有的树丛还开著鲜花,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大公园,没有一点恐惧狰狞的气息。同行的黄弟兄感叹地说:这不能不说是基督教的影响所至吧。

我没有考查过西方人的墓地演变的历史,但我承认,耶稣死后复活,的确深深改变了一部分西方人对死亡的态度。有一次,我在参加葬礼前,在墓地中漫步了一会儿,我仔细地看了许多碑文:有的写著:天使把她接走了。有的写著:主,我深深地爱你。还有的写著:上帝的爱永不改变。有的则庄重地写下了主耶稣的话:生命在我,复活在我。就在这个墓地旁边,盖了许多的新房子,人们居然不怕“闹鬼”!而另一个教堂的后院,就是一片墓地。

于是我想,如果我辞别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到来了,我希望在我的墓碑上写点什么呢?也许就是福音书中那个税吏说的一句话:“上帝阿,可怜我这个罪人。”

但是,当死亡临近的时候,我要说什么呢?

对了,就是保罗那豪迈的宣告:“死亡啊,你的胜利在哪里?”

写于 2001 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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