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一了 于 September 26, 2002 16:42:05:
谎言的魅力
──文革忏悔录之十
人为什么要撒谎？人为什么会相信谎言？当我反思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时，这两个问题时常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我不得不问：谎言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我的故乡在东北。六十年前，“九。一八”后，不愿意当亡国奴的父老乡亲们，就是流亡到了天涯，含著泪水仍然一声声地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边”。白山黑水间的这块宝地，被日本侵略军的魔掌蹂躏了将近十五年之久。但多年来我不理解，才过了不到半个世纪，堂堂的大日本国，怎么竟有如此之多的政客、要人、财阀和知识精英就拒不认“侵略中国”这个半新不旧的帐了呢？是他们至今仍然没有从“大东亚共荣圈”的美梦中醒来，还是他们渴望有一日要重温旧梦呢？“侵略”中国居然成了“进驻”，奴役、压迫、屠杀中国人竟然成了“解放”？这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撒弥天天大谎吗！
我上中学时，和同学们一起到本溪去参观过万人坑，并且不止一处。那可都是大日本皇军的杰作。虽然是学校组织我们去的，为了进行阶级教育，但那万人坑里面堆满的，的确是块块白骨，它们还没有完全烂掉。我就是不明白，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日本人撒谎或者是相信谎言呢？
从故乡我想到了我的祖国，文化大革命结束还不到三十年，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人把它忘记了呢？为什么有人希望人们把它忘得越快、越彻底、越好？而更可怕的是，有那么多的人参入了这一场浩劫，但忏悔的人竟然寥寥无几。以至于文坛上有的名人居然敢公开宣告：我是红卫兵，但我绝不忏悔。
我忘不了文化大革命。永远也忘记不了。
这不是因为我或者我们家在文革中遭到了什么迫害，相对于许多历经劫难的家庭来说，我们家相当幸运，十年无大难。所以，“文革”结束后，我最强烈的感觉不是受害了，而是受骗了。这些年来，我经常反省就是这个被骗了的问题：我为什么能被骗，并且被骗了达十年之久？
我也清楚地知道，许多我的长辈和同龄人同我一样，当文革结束后，随著一些事实真相陆续被揭露出来，在震憾之中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我被骗了。
但是，我们为什么能被骗，并且被骗长达十年之久呢？
一九九五年，在写作〈我为什么不愿成为基督徒〉一书中，我把上当被骗的原因归结为自己心灵的愚昧。我说：“我曾愤慨自己被愚弄了，但是，我的心灵若不是愚昧的。怎可能那么容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愚弄？”现在看来，问题绝不是这么简单。但就是如此浮浅的反省，有的朋友也不以为然。一位远在英国的朋友来信说：“我觉得单纯、轻信别人，宅心仁厚，都会被骗，但都不是愚蠢。”对朋友的这个评论，我一直没有回答，现在，也许是到了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了。
我要说的是说谎。并且，说的不是自己所撒的谎，而是自己相信别人所撒的谎。
这绝不是说我从来没有撒谎。我若说我从来没有撒过谎，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谎言。我怎么可能不撒谎呢？别的不说，就说那些无休无尽的政治学习，以及随之而来的一次次表态，我说了多少真话呢？不管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一表态就要和中央一致，这绝对不可能没有谎言。
〈罗马书〉中有句话，叫作：上帝总是诚实的，人却是虚谎的。这话很难听，但的确实在，真实。
七三年前后，全国批判林彪时，曾经批判过他的一句名言：不说谎话办不成大事。当时自己也跟著批了。多年后我才承认，林彪的话不止点破了官场的秘密，不止点破了制造意识形态的秘诀，也道出了世间的为人之道。集自己多年之经验，在某些地方，某些岁月，不说谎话，别说办不成大事，就是办成小事，也难上加难。
但是，上帝要我反省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我认为自己受骗了的这个认识，是否包含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言？
发动文革，按照文革后的党中央的看法，那是以一个谎言（文雅点说叫错误判断）为基础的：即中国出现了新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整个国家正面临著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
可是，当时我们怎么可能听到这样的看法呢？我们每一天听到的声音都是：中国出现了新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整个国家正面临著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并且，我们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并且，我们被告之这声音来自无产阶级司令部，并且，这声音被反复宣称为天下惟一正确的声音。这种有意识的欺骗，的确不是我能控制的，也不该我为它承担任何责任。
将近十年前，在一次聚餐中，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来自台湾的先生问我：听说，你们大陆过去曾经两个人穿一条裤子。我当时笑答，那两个人的腿得有多瘦啊。接著我说，国共两党都很会宣传。
听了他的话，我想起了我过去对台湾人民的感受，简单地讲，就是心里就挺难受的。自打我记事起，听到的都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台湾人民”，于是，我就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想到“台湾人民”，就同“水深火热之中”联在一起了。而一想到“水深火热之中”，我就有了另一个条件反射：挨饿。大陆六零年前后闹了三年大灾荒，我连稀得快查出饭粒的高梁米稀粥也吃不饱，一天到晚饿得身子软，心发慌。所以，当我想到“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台湾人民”，我就相信他们肯定连高梁米稀粥也吃不到，太可怜了。这样，我真的就想去解放他们了，准确地说，我真盼望解放军早点解放他们。
我的感受是真实的，但那真实的感受是在谎言的铸造下形成的。这样的感情还是情可原谅的，因为台湾离我那么远，我上哪里去知道它，只好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信了。更何况我那时年纪那么小，才七、八岁。问题是到了文革后期，整个国家的衰败之相已经触目可见，而我自己也是个青年人了，有了判断的能力。但自己为什么还相信报纸上所说的“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的谎言呢？
信主之后，我反复反省自己才发现，原来，这谎言对我有一种魅力：当我这么相信它的时候，我就能确信自己是站在了党和毛主席一起边，站在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并且客观上也的确如此。这么一站，我就不仅有了安全，更有了积极，有了进步，个人前途也就光明了。
但要真诚地相信那些谎言并不容易。虽然自己被上面灌进了一脑子的正确观念，在大的方面，已经没有什么与上级不一致的看法了。可还长著眼睛呵，并且那眼睛不能一天到晚老闭著，而只要一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与宣传不同的东西存在。这可真难了。
那时，我是个农民，在县城郊区的蔬菜生产队中种菜。自己亲眼看到了乡亲们忙活了一年，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的。但就是这样，那些在远离县城的乡下姑娘还是找人、托人，要嫁给我们队里的小伙子，她们说她们家乡的日子苦死了。跟这比，可是地上天上了。我们过的这么穷的日子，居然会被人看成是天上的生活了，而我们辽东地区的生活，比姐姐下放劳动的辽西地区还好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为了相信“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我就自己在心里替那谎言圆谎，一方面，我相信上面说的肯定不会错，他们站得高，看得又远，怎么会错！另一方面，我又自我解释说，我们生产队这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在全国只是局部的、个别的现象。并且，这些不好的东西都是暂时的，有一天总会好起来。
对了，那么多年中，自己就是用这一套辩证法来圆谎的：凡是出现的问题，就全局与局部的关系来说，总是属于局部的、个别的；就主流与支流的关系来说，总是属于支流的；就现在与未来的关系来说，总是属于暂时的。这么一辩证，问题就不见了，就像报纸上说的，全国上下，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
如果以上那三个关系还不能把谎言圆得天衣无缝，我就再拿出最后的杀手涧，问题的确是有的，但都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捣乱造成的。
圆谎，替宣传所撒下的一个个谎言圆谎，对了，问题就在这里。没有这种自己在心中主动所作的圆谎的工作，那些谎言早就会在我心中被戳穿了。但是，谎言如此地深入我心，连我不想替它圆谎都难了。
“林彪事件”发生后，举国震惊，我也十分震惊。自己祝了好几年“永远健康”的毛主席的最亲密战友，现在上面说他居然要谋杀毛主席。毛主席那么英明，怎么能看不出来林彪的野心呢？怎么能选他作自己的接班人呢？我直觉到毛并不是像以前想象的那样，一贯英明。但这个念头一闪，马上就被自己压下去了。于是，我就从报纸上、文件中寻找种种理由为毛辩护。什么毛早就看出来林彪的野心啦，什么毛是为了挽救林彪，给林彪一个改过的机会啦，什么毛有自己的伟大战略部署，要分阶段地一步步地清除资产阶级司令部，等等。而我寻找这一切理由只有一个目的：说服自己相信毛是一贯英明的。
就这样，凡是我眼见的，即使它是实事，但如果与文件里、报纸上和广播中所宣传的不吻合，我就要把这个实情解释得能与宣传中所说的和谐一致。换句话说，正是由于自己在心中不断地作圆谎的工作，所以，对我来说，谎言不仅不是谎言，反而成了真理！
这种圆谎的工作做久之，我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上面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信。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自己要想不被骗都不可能了。
谎言，竟然能使它要欺骗的人为之圆谎，这只是谎言的魅力的一个方面；它的另外一个方面就是，谎言能给拥抱谎言者带来利益、实惠、好处。
谎言尽管与事实不符,但却与利益直接相关.它掩盖了事实的真相,却凸显了巨大的利益.多年来,我认为自己被骗了,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却没有面对心灵中那最深的黑暗:这就是我之所以愿意相信那些谎言,是因为我尝到了相信谎言的好处,我渴望获得相信谎言而带来的利益.
林彪事件后，全国都批判他儿子写的“五。七一工程纪要”，那里面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失业”，干部下放到“五。七干校”是“变相劳改”。而那时我连上山下乡的资格也没有，因为是农民的子女，只配“还乡”，一辈子修理地球。所以，“变相失业”一说的确打动了自己的心，因为一想到要一辈子当农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酸溜溜、空荡荡的。但是，上面说那是林彪污蔑大好形势，是诋毁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自己就接受了。
我的接受是以妒嫉为基础的，农民的孩子连下乡的资格都没有，你们知识青年就是下了乡，还有可能重返城市作工人。怎么就你们城里人的孩子高贵，下不得乡！于是，自己就跟著上面认真批判地起林彪的“反动言论”了，说上山下乡好，当农民能改造小资产阶级世界观。并且表示我要一辈子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干革命。
我不但在当时的人民公社和县里这么讲，到了市里的会议上也这么讲。由于自己这么心悦诚服地相信谎言，宣传谎言，为谎言辩护，因此，自己就捞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很快就成了所在的人民公社中的一个积极分子，加入了共产党，刚到十九岁，就当上了人民公社的基础单位─生产队的政治队长！
现在我终于更清楚地看到了，正是由于有许多人像自己一样，虔诚地相信谎言，为之圆谎，并从中攫取个人的实实在在的利益，因此，谎言才可能长久地维持住。而自己之所以如此，那正是魔鬼的工作。
耶稣说谎言是魔鬼的工作，因为他本来就是说谎的。
谎言的魅力，就是魔鬼的魅力。
当人被谎言的魅力所吸引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灵魂廉价地卖给了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