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儿时的路,怎这么长 (文革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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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一了 于 October 01, 2002 14:48:43:

儿时的路,怎这么长
──文革忏悔录之十二


一九九九年初夏,全家人一道回大陆探亲。从沈阳坐了将近四个小时的火车,傍晚赶到了老家凤凰城。哥哥弟弟和侄儿侄女一大群人到车站接我们,开了两辆小面包车。车开动以后,在宽阔的马路上转了两个弯,就穿过了火车站前的大白桥,就在这时,我突然自己辩不出东南西北了。这是哪一条路呢?虽然天黑了一点,但老家的路我怎么会不认识呢?

但的确我认不出来了。

十分钟后,车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哥哥说快到家了。

这是哪里啊,我怎么看不出来?我问哥哥。

哥哥说,这是咱们老家的胡同口呵。

老家的胡同口?我们老家吴园子胡同的胡同口,这怎么可能?我在这个小胡同里住了二十多年,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连哪儿有块凸出来的石头都知道,怎么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全变样了,原来胡同两旁那两大片小平房拆除了一大半,胡同短了一大截子。一条又宽又直的大柏油马路就在眼前。

不怪我不识家门了,是路变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一人溜达出了家门,想认认路,找到一点回到故乡的感觉。走了有二十来米,就到了大马路。顺马路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我的母校─凤城一中。母校门口的那条土路已经不见了,和原来的操场联成了一片,变成了一个大操场,四周围著蓝色的栏杆。几个早起的男生正在打篮球,看著他们青春的面孔,一算,我进母校学习,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当年教自己的老师也都老的老,退休的退休,也有的病逝了。

我走在又直又宽的柏油路上,最大的感触不是舒服、乾净,而是这路怎这么短?小时候走这条路,觉得挺长的,可现在,怎么走几步就到了。是自己人大了,走路快了?还是路直了,好走,我弄不清楚,也没顾得上去琢磨,因为有一个新的问题冒出在脑海中:儿时的路,怎那么长?

首先跳到我脑海中的儿时路,是我上中学时走过的小路。

那是六八年秋开始的事。每天早上,快到七点钟的时候,就有前后院的同学在外面喊:“嗨!快走了!”我喊一声:“来了!”挎上破书包,就窜出了家门,上路。

提起书包还有段伤心事,那时大陆最流行军装。一个年轻人,要是能弄上一身绿军装穿上,同学们都会另眼看你。一想到毛主席都穿著军装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人民挥手,一想到毛主席都号召我们全国人民向解放军学习。我就更羡慕军装了。我们家的亲戚中,只有大舅是军人,而且是军官,所以,我就斗胆给舅舅写了一封长信。我根本就没敢奢望得到一身军装,只希望舅舅能给我一顶军帽。
信寄出后,我作了许多次美妙的白日梦,我看见了自己戴上了一顶崭新的军帽,我看见了同学们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目光。但是,左等又等,怎么也没有等到舅舅的回信。

这事伤了我的自尊心就不必说了,就为那八分钱的邮票,我都心疼了。那可是我攒下的零花钱哪,要是早知道舅舅不会回信,我干什么浪费那么宝贵的八分钱哪,留著自己花,三分钱一根的冰棍,能买两根,还会外搭一根化了半截的凉冰棍。

八年后,作为中央党校调查组的一个成员,我和几个研究生一同到了广州作调查。我非常想见一见我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舅舅,亲口问他,舅,你知道吗,那么多年中,我一直为我有您这样一位舅舅而自豪,但你为什么连个军帽也舍不得给你自己的亲外甥呢?我怎么也没想到,到了广州后我一打听,舅舅早已经在半年前就过世了。我的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还是回到上学的路上。我们就这么你叫我,我叫你,三、五个同学凑到一起就走了。走出了大院,就是我们的吴家园子胡同。胡同的出口连著从沈阳通向丹东的“沈丹公路”,是一级公路。但我们都觉得那条路太平了,太直了,走起来没意思,不走。

我们走的是小路。先绕过邻居家的葡萄架和自留地,然后就来到了蔬菜生产队的菜地,沿著给蔬菜浇水的水沟,弯弯曲曲地就向前走了。

其实这条小路比胡同口的那条路也近不了多少,它吸引我们的地方不在于近的那一点点路,而在于地里种的蔬菜。夏秋之季,什么水萝卜啊,黄瓜啊,西红柿啊,茄子啊,辣椒啊,一茬接一茬地都熟了,水灵灵的,什么都那吃,都好吃得很。顺手一摘,吃。

我们明明知道这是偷,可谁也不在乎。如果是一个人,也许我会害怕,但大家在一起,有放风的,有下手的,什么也不怕了。我们偷也不是因为饥饿,或者嘴馋,而主要是因为刺激,好玩。一想到看菜地的农民就在附近,但从他的眼皮底下我们就能就把西红柿什么的拿走,心和手都有点发痒。于是,确定了看菜地的人不在附近,或者他转过身了,我们就赶紧一哈腰,一把就把一根黄瓜薅到了手中,转眼就把它塞进书包里。然后,大家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笑著叫著横穿过“沈丹公路”。一穿过马路,就什么也不怕了,我们就把黄瓜什么的拿出来共享。这时,我们特别得意。

当然了,这样的事不是天天都作,因为机会不多。生产队看菜地的社员知道我们的淘气,我们上下学的时候,他们看得特别紧,把我们当成了贼,眼睛一直盯到我们的影子离开了菜地。但是,我们还是有机会,一个夏天中,抓住了那么几次机会,这路走的就有劲多了,有趣多了。

多年后,我看到了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奥古斯丁在回忆他的青少年时代时,也坦白了这样的偷窃经历。他忏悔说:“在我家葡萄园的附近有一株梨树,树上结的果实,形色香味并不可人。我们这一批年轻坏蛋习惯在街上游戏,直至深夜;一次深夜,我们把树上的果子都摇下来,带著走了。我们带走了大批赃物,不说为了大嚼,而是拿去喂猪。虽则我们也尝了几只,但我们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这勾搭是不许可的。

请看我的心,我的上帝啊,请看我的心,它跌在深渊的底里,你却怜悯它,让我的心告诉你,当我作恶毫无目的,为作恶而作恶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罪恶是丑陋的,我却爱它,我爱堕落,我爱我的缺点,不说爱缺点的根源,而是爱缺点本身。我这个丑恶的灵魂,挣脱你的扶持而自趋灭亡,不说在耻辱中追求什么,而是追求耻辱本身。”

偷东西吃好玩,这是我走上的心中路:罪之路。

多年来,我一直哀叹、一直在问:这儿时的路,怎这长?这主要不是距离上的长短,而是心理上的、灵性上的,是罪缠上了我。虽然那时我不知道基督教关于罪的观念,但我清楚地看见,我的生命中有明显的缺陷,无论把它叫做缺点、弱点、毛病,还是错误与邪恶,都一样,因为它们本来就搅和在一起,想分开都分不开,是黑暗。

这一条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七岁,还是两岁?我渴望知道。但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读到了大卫的诗篇,我才感到那好像就是我的自白,他说:“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我向你犯罪,惟独得罪了你,在你面前行了这恶;……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这一条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是不惑之年,还是知天命之年?我渴望知道。但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立志行善由得我,行出来却由不得我。我所愿意去行的善,我常常没有去作,我所恨恶的邪恶,我倒常常去作了。

我真是苦啊!

虽然在同学和老师的眼睛中,我是一个好学生,好干部,在父母和邻居的眼睛中,我是一个好孩子,有出息的青少年,但我对自己说:你不是那样的。你很 坏。

多年后,在撰写〈为什么不愿成为基督徒〉一书时,我沉痛地记录了当年的心事

“黑暗哪!黑暗,你为什么一直隐藏在我生命中?你为什么那么早地吞噬了我童年那五彩的梦?你的面孔为何如此狰狞而又美丽?你的力量为何如此强大而又令我无从琢磨?

这黑暗控制我的生命已几十年了。几十年哪!它一再把我推进虚无的深渊。那无可名状的黑暗,真可怕呀!我在其中挣扎,好像在□梦中一样,喊不出声来。我在没有上帝的黑暗中挣扎,能向谁呼救呢?谁能救我啊!……

几十年了,在理智上,我一直力图把黑暗拒绝于心门之外,但我的情感和下意识,又分明感受到了它对我的强烈诱惑和吸引,我无力抗拒它的诱惑。依靠意志的力量,我与它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搏斗,有时我欢呼我胜利了,心中的魔鬼已被制服。但不久后就发现,被我打倒了的魔鬼,又重新站起来了。并且,它的魔力更大了。它迫不急待地向我发动新的进攻,把我又一次打败,败得比上次更惨。一次次的惨败,使我不断地增加了对自己的怀疑、沮丧和厌弃

我绝望了。”

这是大实话。我走不出我心中的黑暗,那路太长,没有尽头。

我不是不想走出那条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的心里就不会有任何痛苦。我之所以特别痛苦,就因为我十分渴望走出那条路但却走不出,以至于我认为我真是无路可走了。于是,我想到了死。但死,就能一了百了吗?我希望如此,可我不知道。罪孽在死后就没有报应吗?我不愿意知道,我怕知道。

纵有一死,我的罪债也是还不清的。

古语有所谓“自知之明”。可要一个人清楚透彻地了解自己的缺点和错误,这谈何容易。虽然我能清楚透彻地地看到别人的缺点和错误,但对于我自己,却常常自欺。即使看清了,也难痛该前非。

从上中学起,我从同学和老师的批评中就知道我嘴不好,客气地说,是太厉害;不客气地说,是嘴损。嘴损容易得罪人,不好,就从利害关系出发,我也得改它,可我就是无法从根上改了。

再说了,我不认识上帝,根本就不知道那根在哪里。

这是性格问题,这是我的最后解释。后来又加上了两个字:遗传。或者,基因。

还有骄傲,从小学三年纪就写到鉴定上了,上中学时,老师还几次找我谈,让我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克服骄傲自满的缺点,我不仅把毛的语录背下来了,还把它写到了本上,但没用。就因这骄傲的毛病,在学生中发展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时,第一批团员名单中没有我。虽然我在第二批被吸收了,但团委书记事先找我谈话,要我继续克服这个缺点。

我继续了十多年。

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多,学校决定提拔我作校团委付书记,在决定公布前,学校领导亲切地告诫我,小范啊,要注意啊,一定要谦虚谨慎。

那么多年我就是不明白,我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弱点了,也下了一而再、再而三、而四的决心,且是大决心,可怎么就改不了呢,怎么就成为不了一个完美的人呢?

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人靠自己是战胜不了生命中的罪孽的,无论人发了多大的誓,许了多少的愿。罪在人心中是一个死结,人解不开它。更尖锐地说,人靠自己战胜自己的罪孽的想法,本身就是罪了,因为他想依靠的还是他自己,而他自己,已经深深馅在罪之中了。

人需要的是被赦罪。

人需要的是被上帝洗净自己的罪。

于是,我开始明白圣经上的话了:他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所压伤;他担当我们的罪孽,为洗净我们的罪而将命倾倒。

他,是耶稣。

于是,我这个罪人来到了主前,恳求他饶恕我,赦免我,担当起我的罪孽。主答应了我。他担起了我的重担,带我走出了儿时的路。走在主的路上的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罪人在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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