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失去了的大白河 (文革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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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一了 于 October 04, 2002 07:43:23:

我失去了的大白河
──文革忏悔录之十四


一晃,住在芝加哥北郊十多年了。

芝加哥是“风城”,一年四季,如果分成三段,这三分天下,冬天就占了一分。冬天,下大雪,刮大风,听夜半风声,如鬼哭,如狼嚎,令人心寒、胆寒。寒得南方人一个劲地抱怨,冷死了。我虽然也感觉冷,但却与死连不上。因为我从小就被东北的西北风冻出来了。怕热,不怕冷。要是天冷了,还不见雪,心里还有些遗憾。芝加哥雪大,有时几乎可以封门,不会令我有居无雪的遗憾。

我遗憾的是芝加哥地区没山,别说大山,就连小山也没有。开车开出三、四个钟头,还是在大平原里转转。

也没有象样的河,虽然水倒是不少。

我居住的县名叫湖之乡(LakeCountry),紧靠著天下闻名的大湖─密西根湖,境内多湖泊,大小不一,随处可见。就是在我自己家的后院,使点劲挖挖,不用挖到两米,就能挖出个小池塘来。

我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的水源这么丰富,怎么就没有一条象样的大河呢?地图上倒是留下了几条小河的名字,有一条还挺出名,原因在于在连雨季节,若是水大了,就会发水,弄得附近人家的地下室都进去了水。这消息我是在看房子的时候才知道的,还不大敢相信,因为我开车经常从那条河上的一座桥上飞驰而过,根本就没有看出那是一条河,还会以为是一条略微宽点的水沟。

古人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可我的居住之地,一无高山耸立,二无河水奔流,这“仁者”与“智者”就都难作了。好在那个梦我早就不作了。我对现在的定居地的只有一个感叹:它要是能多像一点我的家乡有多好呵。

我的家乡在东北,离鸭绿江很近,名字叫凤凰城,有山,有水。

家乡的山美,水也美。

山是凤凰山。凤凰城被群山环绕著,是群山中最高最美的山。不用说险峰峻岭了,单是那满山的绿树,就牵动著我的乡愁到永远了。有一年秋天,我从北京回家探亲,一有了时间,我就又去爬凤凰山了。爬到半山腰,背靠著百丈石壁,向前一望,就看到了满山的枫叶,红色的、黄色的、金色的、绿色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一团挤著一团,就像波斯地毯一样,又美丽又厚重。我那次刚看过著名的北京香山枫叶,但它若与凤凰山的枫叶相比,无论纯朴还是雄浑,都差好几个成色。

在春天里爬凤凰山,我最爱看的是野杜鹃花,一片接著一片,特别是在山的背阴面,它开得更旺盛,把那不见日光的阴气,冲淡了许多。家乡人不常用野杜鹃花这个称呼,太长,又别嘴。我们都叫它达子花。那花有粉色的、紫色的,但最多的是白色,在早春的清寒中,在黑色、灰色渐渐浓起来的树干旁,在刚刚冒出嫩绿的的一片片树叶下,一朵盛开的杜鹃花,就是一团轻柔的梦。

水是白河的水。

有两条大河环绕著凤凰城,一条叫白河,或者大白河,另一条叫草河。名字虽然都有点土,可那河水清彻,水面宽广,著实令人喜欢。当雨季来到时,水浑了,波涛翻滚。那时,大人就常叮嘱小孩子,不许去游泳,别淹死了。

草河离县城稍微远一点,藏在北山的后面。而白河则穿城而过。

白河离我们家才两里来路,走不了多长的工夫就到了。少年时,在夏天,我时常和哥哥姐姐到河边去,或是游泳,或是摸鱼玩,或是洗衣服。但也有时是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地,就走到河边了。

连雨季节,雨停了的时候,我们就高兴地走到大白桥去,看水涨多大了。往往会看到四周的小沟小汊都灌满了水,老百姓说,这是满槽子了。

白河是我们家的天然巨型洗衣机,临近家也是这样认为的。我那时没见过洗衣机,也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机器。就连洗衣粉也是几年后才常用的,并且凭著票证限量供应。所以,那时洗衣用的多是肥皂,虽然也是凭票限量供应的,但妈妈说了,河水去灰,不费肥皂的。于是,自然要去那里洗。

大件的衣物,我们家爱拿到白河去洗,家里的洗衣盆小,洗不开,晾也费事。于是,夏天一到了,家里的被里、被面、被罩什么的,就赶快拆下来,拿到河里洗,通常是我和姐姐一起去。姐姐洗,我帮助晾。

我也洗一些小件的衣服,主要是我自己的。那时我也就十来岁,我有几件衣服,伸出一个巴掌就数全了。我一般都是先穿著我惟一的长裤子,洗我惟一的短裤。把短裤洗好了,放到石头上晾干了,然后把长裤子脱下来,换上短裤,接著洗长裤子。洗衣服时有一件事令我一直著迷,不论我的衣服有多脏,那脏水过一会儿后,就无影无踪了。

白河的水是清彻的,在我眼中和心中,都是如此。

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后,有了一点文化,就有了些联想,比喻读〈论语〉,上面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就猜想,这孔子面对的河川,一定像我家乡的水一样清彻甜美,日夜奔流。比喻读杜诗:“会当凌绝顶,一揽众山小”,我就为李白、杜甫遗憾,他们若是站在凤凰山顶,一定会写出更美的诗篇。

于是,每次回国探亲,必爬山,花上四、五个小时,从凤凰山的半山腰起,一直爬到它的顶峰─箭眼。现在的凤凰山,已经成了国家的风景区,有许多的人来爬山,看山。而对于我来说,这山,怎么爬,也爬不厌;怎么看,也看不够。因这是我心中的山,梦中的山。

但我现在却实在不忍心看故乡的河了。

上一次回国探亲,姐姐也从外地回来看我。有一天早上,我们姐弟俩起床后,顺著一条土路,朝白河的方向溜达。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仔细看过白河了。

土路两旁的蔬菜地,是我非常熟悉的。现在,一个个的塑料大棚中正种著时鲜的蔬菜。而当年,这块地属于人民公社园艺五大队的第六生产队。我十九岁那年,就在这片土地上领导人民公社的社员们种菜,我是他们的生产队长。

如今,地已经分给各家自己种了。时而有几个年青的菜农从塑料大棚出出进进,有的推著里面装满了刚刚摘下来的黄瓜、西红柿手推车,从我身边过去,但没有一个人认得我了,我也不认识他们。我当队长的时候,他们大概还没有出生,或者刚刚出生。而我当年叫叔叔、大爷、大婶、大嫂的,有的不在人世了,有的也干不动庄稼活了。

带著一点惆怅,我和姐姐来到了河边。

我实在没有办法把我脚下的地方叫河边。我是从一个小电镀厂的后面绕到河边的,厂子后面是一条污水沟,沟里的脏水黑乎乎的,散发出的臭味,呛鼻子。它流进了另一条比它略微宽一点的沟里,而那条沟,就是我梦中的白河。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大片赤裸著的干河床,一块块乱石头乱七八遭地躺在那里,在一堆堆野草中有几头牛,有人在这里放牧。只在河床的中间有两股细水,慢腾腾地向前晃悠著。一个大机器横跨这河沟,是淘沙子的。

没有河了,只有两条阳沟,里面流的是黑乎乎的水、黄乎乎的水。

而眼下正是雨季。

白河已经消逝了。

这是不是永远呢?我不知道,但愿不是。

姐姐和我一样非常失望地离开了,她现在从事的工作是环境保护。但那天我们往回走时,谁也没有勇气谈什么环保。我感觉最深的是,我心中那一张最美的图画,已经被泼上了一盆污水。

我的故乡被玷污了。

怎么可能这样呢?

我想找到一个清楚而又明确的答案,但一时找不到。

我想起了我当生产队长时发生的一些事情。那是一九七四年。

社员们在紧张的劳动之前、之后,每次我都带领他们学习毛主席语录,除了“农业学大寨”之外,我还领他们学习另一段语录:“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与人斗,当时主要斗的是孔子和林彪,因为全国正进行一场新的政治运动,叫“批林(彪)批孔(子)”。我这个十九岁的政治队长,管社员们的思想政治工作的,领导他们批林彪和孔子,责无旁贷。

这已经是定规了:凡事被批判的人,无论是他所说过的话,还是他所作过的事,没有一样是好的。这样的定规,在我的头脑中也已经成为很自然的了,于是,孔子就跟著倒霉了。一部〈论语〉,在我看来,处处是毒。由于我在上中学时,根本就没学过孔子的什么东西,我所知道的孔子的思想,都是报纸上批判的那些,就连〈论语〉,也是刚刚出版的北京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写的批注。什么“克己复礼”,这是为了复辟奴隶社会,自然在今天就是为了复辟资本主义!什么“和为贵”,这是主张阶级调和,让劳动人民甘心情愿地作牛作马,等等。

我这么信了,也这么讲了,虽然讲得干了一天活的农民直打嗑睡,但我还是讲得很起劲,讲完了还大声地问:孔老二鼓吹“克己复礼”的目的是什么?大家忙高呼:搞复辟!林彪尊孔的目的是什么?搞复辟!你们答应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当年听我一次次“批林(彪)批孔(子)”的社员们,现在还有人记得我讲过了什么吗?他们的印象,至多也许就像一位大嫂多年后对我说的:“三弟,你可真能讲”.就是我自己,也记不清楚自己当年都宣传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宣传得很起劲,还得到了上级的表扬,还有人来参观,来取经.

文革结束后,我曾经感叹社会的道德沦丧,但我从来没有想想,问问:亲手促成这沦丧的,有没有自己伸出的一双手。如今我不能不忏悔,我也是一个小小的帮凶。我连“温、良、恭、俭、让”都批了,连“仁者爱人”都斥为毒素,这在人们的心灵中会留下什么影响呢?

还有自己的示范作用,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说;上面要求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而这样一说一做的结果是,我是积极分子了,我就进步了,就入党了,就当官了。这在人们的心灵中又会留下什么影响呢?

还有,为了使社员们明白“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的真理性,我给社员们讲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的唯物主义,我讲“人定胜天”的所谓真理,这一切,又是如何污染了人们的心灵呢?

圣经上是这样记载的,上帝说:“我们要照著我们的形象,按著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那“管理”二字,在西方经常被翻译为“统治”“支配”。许多的世纪中,即使在西方的基督徒中,许多的人也认为人是自然的统治者。可惜,这个统治者是一个暴君,并且,他对大自然实施的暴行,是受另一个暴君所支配的。

那暴君的宝座就在人心中。

它的名字叫贪心

白河的河水为什么会成了一股污水呢?

难道仅仅是人们不知道保护环境吗?或者,是经济发展必然要带来的牺牲吗?那答案都不能令我信服。因为我看到了,人心中也有一股污水,它正是天地间污水的源头。这污水的名字就叫“贪心”,贪得无魇的贪。它的别名叫做:“我是自然的主人”。

人的贪心,就是污染、压迫和奴役大自然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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