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河山——也谈文革和文革中的童年,上 (周末愉快,恕不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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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花木兰 于 November 01, 2002 14:08:47:

旧日河山——也谈文革和文革中的童年

木兰曾出狂言,说要与一了唱一段小小的对台戏,动笔才知面对一了浩瀚的文革系列,木兰的功力如同一蚂蚁要给个大象下绊子,好在一了宽宏大量,加之木兰已舞白旗。这两页纸包容了我从六六到七零年的苍白记忆,所谓暴风骤雨的文革四年。七零年后又是另一番情调了。好与不好,写的是平淡的真人真事,是已很远的人,是已很久的事。

旧日河山——也谈文革

“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我正在幼儿园天天向上,殷勤地拍老师阿姨的马屁,恬不知耻地大声打调皮鬼们的小报告,换得的结果是小小年纪把漫长一生的风头出尽。电台来录音,我独唱;六一儿童节汇演,我报幕;跳小天鹅舞,我领舞。上大班时,让我痛心疾首的是,那在区里市里汇演得奖的舞蹈“遥望北方”,说的是南越小朋友奋勇抗美的英雄事迹,因我太高不能参加。老师让我主唱,我闹情绪非得拉上玲玲佩子等几个狐朋狗友才肯唱。就这样弄巧成拙连主唱也给丢了。得奖后连照相也没份儿。

文革开始,大中小学生都不上课了,就我还得上幼儿园。街上高音喇叭喧哗,游行贴大字报,这些好事我都没份。日子依旧,只是我父母日渐鬼祟。连新衣服放小了也不让我穿,哭闹耍赖都没用。真让我感到危机的是一个初冬的傍晚,我丢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上灯时分我父母也没回来。别人家都吃过晚饭了,我只好去找我爸。到了他工作的那栋楼,一楼有间会议室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刚好窗前有颗樱花树,我就爬了上去。他们正在开斗争会,地中一人低头在坐飞机。两人扭住他的手臂,其中面向窗户的是我爸爸的年轻同事,我叫他包叔叔。包叔叔一声吼,揪住被斗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来,我一松手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坐在地上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坐飞机的正是我爸爸。从此我爸爸作为反动学学术权威给揪了出来。他收国外邮件,是特务活动;他去广州开会,是去接头;他当主任学会会长,是学霸;他竟然比别人多拿几倍的工资;抗日时他大学不好好儿上为国民党兵医伤,由此定为历史反革命。他十恶不赦被劳动改造,其工资存款被冻结。大字报铺天盖地,他大名给写的歪七扭八还打上红叉。我家先后被抄两次,那时住的是西式房屋,连壁炉的瓷砖都被撬下来检查。抄家时我家人垂手立正在我家住的十一号楼门前,凭人围观。第二次抄家晚上,家徒四壁,连窗帘也没有,夜幕降临,一开灯窗子却豁然大开,不知何物乒乓射将来,我和我妈慌忙关灯蒙头卷缩在窗下。早上地上墙上斑斑泥迹,触目惊心。此后我出门几次被十二,十三号楼一群孩子追击,抱头鼠窜时石子儿如雨点般打来。我回家气得跳脚,不知恨他们,恨自己还是恨爹娘。围剿我的有根红苗正的米家三兄弟,米家老二和我同岁,也有比我大一两岁的清秀的张进。她家海外关系复杂,与我同属狗崽之列。八十年代一开放她便率先来美定居,非常不幸前年圣诞节期间全家车毁人亡。此是后话。一次在游泳池,几个男孩推我,向我脸上泼水,呛了几口水我觉得已入灭顶之灾,却被人拉了起来。拉我的是个十几岁的大女孩,她拉我到池边向我喝斥“滚”,然后又对男孩们叫:“笨蛋,干吗在水里推她?淹死她怎么办?!”我对这个事件的理解是,死是不可以的,但罪是要受的。落水狗过街鼠生涯的结束,是我也意想不到的。那时已复课闹革命,一天我溜墙边去上学,转过墙角正面对着米家三兄弟,一人拎一块半砖头朝我狞笑,跑已来不及,我便豁出去径直走向米老大,色厉内荏地喊着“让开”,一把推了他个趔趄。越过他后,我抑制逃的欲望,头也不敢回任背后一片破口大骂。从此再被围剿我视若无睹,起初穿过封锁线时被踢被搡,很快他们就瓦解了。我不肯再鼠窜,大扫了他们的兴。大约他们又去找别人为目标吧。有其父必有其女。后来得知,我爸爸也采取同样不逃跑的消极抵抗政策,任凭批斗。他如此无趣,几派都不屑理他。他没捞着牛棚住,也没被打得少胳膊断腿。

我家那时没钱也不允许有保姆了,但看过我的保姆,我叫她娘娘,仍常来帮忙。我妈去了山区几个月,就把我托付给她。娘娘家住一大杂院的两间小北偏房,屋里靠窗子一溜花盆,种的全是茉莉花。茉莉生命力极强,在贫瘠的土壤中有了阳光和水,就开出一茬又一茬浓郁芬芳的白花。娘娘隔壁一家,有五个女孩儿,她们并不在乎我的出身,与我一见如故,其中老二心心最和我和得来。跟她们再好,娘娘也不让我在她们家吃饭,因为她们家生活拮据,只有其父有工作。五个长眉凤目的女孩儿衣着褴褛。一次好几天没去娘娘家,再去时在院门口见小五,她马上到处找心心,心心被叫了来说,你可来了,再不来就要坏了。说着给我拿出一个艳红的大石榴。我心里不知怎么感谢她们,就约她们去新建的“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塑像前去照相。相片取出来我送到她们家,心心妈妈非要付钱,犟不过只得让她付了。七十年代中期,心心小三先后去了部队的文工团。

上小学时常有形形色色的政治活动。一次全校去看“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展览,摆在醒目位置的是我家一套红木家具,我妈的旗袍和手饰。不用说,前后左右都向我行注目礼。但比起玲玲来,我还算幸运。她家是旧日此地的望族。我们学校去省体育场开全市公审公判大会,站在正中勒着嚼子的是她外公,现行加历史反革命分子,判死刑缓期两年。我见她在众目睽睽中一付木然的样子,想必自己也是这付尊容。她家住八号楼,上学放学路上我们各自走着。有一天她走近问我最想干什么,我说看一场芭蕾舞,这在六八年如同天方夜谭,我们只从“列宁在1918”中看过以秒而计的“天鹅湖”的片断,我说完俩人都笑了。两三年后,现代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上演。一天我回家,门上夹着一张舞剧票,玲玲留的条上说,多给你买的一张票。去年开会时到西岸见她一家,她六岁的女儿穿着背带裙,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深深的酒窝,正如在幼儿园大班那年六一汇演,报幕时与我平分秋色的玲玲。

上小学三年级后,对我的袭击很少了。我们坏分子家都减少了住房面积,以便好分子搬进来。一天我站在院里,楼上刚搬来的成新,丛背后一把把我推到沟里去了。我姐姐恰好在家看见,过去揪住要跑的成新问他为什么推我,成新他爸,马列主义教研室的,说时迟那时快,从楼上冲了下来,揪住我也不过刚上初中的姐姐,问她凭什么揪他儿子,他大嚷:“你这种人敢揪我儿子!要变天呀!”我父母后来赔了多少礼道了多少欠骂了自己多少黑帮,才让成新他爸息怒,没把我气得大哭的姐姐当现行反革命送到派出所。另一次我正要进家门,从门口的柏树上跳下一人把我砸倒在石板路上,不巧我刚买了一家半月定量的鸡蛋,我跳起来就跑,到厨房将淅淅沥沥的鸡蛋网兜放在盆里才开始流泪,为不能捍卫鸡蛋而惭愧,不知如何向我妈交待。正哭到好处,砸我的住在后院的兼美,站到了门口,我怒不可遏,叫她快滚,“你打了鸡蛋还来看我哭!”她却也在哭,还递给我一兜鸡蛋,说她偷了她家钱和本买了两块钱的鸡蛋来陪偿,还求我千万别告诉她爸爸,她爸爸知道了会往死里打她。那老头是木匠房的木匠,长得恶眉恶眼很凶相,但每看到我沦为清洁工的老爹,他都摇头说作孽。这是一件让我和兼美都感到丢人的事,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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