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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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1, 2003 00:21:59:


                   一

  “我说过,”刘剧长长的胳膊朝店小二一挥,又要了一杯啤酒,“我就知道,这个棘角蜥蜴绝不肯爬出橡树街四号的。”

  电视里,市长莱安·皮考利正在做广告:一家移动游乐中心开张,承诺从每张门票中抽出一美元捐给贝森市政府,救助那些不到十五岁就生了小宝宝的贫困少女妈妈。“来吧,我的市民,和莱安一起帮助这些又可爱又漂亮的女孩儿吧。”他光头锃亮,颅骨见楞见线,额角峰起,鹰钩鼻隼,眼睛溜圆,说话时,脑袋一点一点的,活像一只棘角蜥蜴。不同在于,棘角蜥蜴身披棕绿古戏装,而市长的皮肤是白的。

  泰姗·沃尔德兹撇下嘴,呸了一声。

  “我敢打赌,明天,明天,顶多不超过后天,棘角蜥蜴一定宣布竞选下任市长。小泰茜,你信不信?”

  泰姗抬起眼,在额头上犁出数条深沟。男人叫她“小”泰茜,她心里颇舒坦,胳膊肘拄着桌子,曲指点着刘剧,“大傻爷们,这个谁都知道。克拉米多,你认为呢?”

  夜深了,戈尔登酒吧里稍显嘈杂,凉凉的冷气,清酸的啤酒味,暗暗的灯光,轻轻的西班牙探戈舞曲。长长的吧柜旁,立着无数细细高高的吧椅腿儿。吧椅腿儿上,一长溜各式各样的屁股,宽的,窄的,肥的,瘦的,巨硕的,小巧玲珑的,丰满的,男性的,女性的,裹在牛仔裤里的,包在短裤、裙子里的,半裸的,安分的,撩人的,挑逗的,卖弄的,平静的,和、和拧来拧去蹭来蹭去的。店小二和顾客就在这些臀的后面穿梭来穿梭去。某个醉汉,走两步就撞了或蹭了一个,臀们颇为大度,往前靠靠。

  窄窄的过道这边,是酒吧大厅。二十张小圆桌,有的聚了一圈人,围着一堆大碑酒杯子和啤酒瓶子,挤挤巴巴地;有的只有一个人独饮,孤伶伶地。

  “这是什么?这是腐败。腐败!他利用市长的公共形象和影响,给自己做免费的竞选广告。”店小二端着托盘,送来一只镂花高筒玻璃杯,深棕色的液体寒气灼人。刘剧的舌头被冰凉的酒精烤得又僵又硬,在口腔里使劲揉搓着、转动着。一杯两升,他已经喝了两杯。“一个哲人说,权力尤如鸦片,掌权者莫不上瘾。”

  他总是杜撰“哲人”。其实,“哲人”就是他自己。

  “我一到贝森,就是皮考利市长。现在,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了,还是皮考利市长。”二氧化碳挟着酒气,鸣叫着,冲出彼得·克拉米多的喉咙。他推了一下宽沿儿牛仔帽,使劲儿挤了一下眼睛,两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合并成一个,马上又分开了。十一年前,他还是墨西哥----美国边境诺格拉斯市的小伙子。一天,他持枪闯进一家银行,抢了一兜子比索,刚出大门,就见一辆警车急驰而来。他撒腿就跑,转过数条街,钻进一个废弃的仓库,慌慌张张,躲进一堆杂物后面,猛见一个地道口。他跳了进去,一路狂奔,从尽头处爬了上去。上帝照看他,先赐他慌不择路,再指引他发现了这条美墨毒品黑帮的秘密走私地道。一兜子比索换了五千美元。他租了一套房子,买了一辆旧车,从秘密地道返回了墨西哥,带着父母、兄弟姐妹和女朋友一家偷渡来了美国。然后,他向美国联邦调查局秘密举报了这条地道。联邦调查局抓获了毒品走私黑帮,赏了他一笔十万美元奖金和全家人的绿卡。他迁来贝森,开了一家 99 分钱杂货店(低档杂货店的一种,所有货物都九十九美分)。

  “他妈的他干得太长了。这不符合美国精神。”泰姗·沃尔德兹举起杯子,扭过身,撞了一下空气,“我宣布,我绝不投棘角蜥蜴的票。”她的声很大。

  众人仍自饮自的。酒吧嘛,绝对是个人主义的地方,你出你的风头,我消遣我的。

  莱安·皮考利又在电视里出现了。泰姗一指,“棘角蜥蜴!简直就是棘角蜥蜴他爹!”

  调侃政治人物,众人来了兴趣,齐齐盯住电视。市长大人正说到“女孩儿”这个词儿,头用力一点,眼珠转了一下。顿时,笑声哄起,这个比喻太像、太传神、太、太太太他妈的绝了。

泰姗半晃着站起来,“我不能把这个天才的发现据为己有,这个丰功伟绩属于剧·刘先生。剧,站起来,看看谁不认识飞翔餐馆的老板,贝森市顶尖儿的厨师。”

刘剧站起来。他个子很高,一米八六、八七的样子,冲昏昏暗暗一抱拳。“一个人,掌握权力过久,就会形成一个特殊的利益集团,就会形成超越市长权限之外的权力,公民的监督就会逐渐、逐渐削弱。这个趋势不可避免。洛克说,不受监督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莱安·皮考利已经干了三届十二年了。太长了,太长了,一位哲人说,应该换个人了。”

一个声音飞来。“换谁?蕾妮·布朗吗?种族主义者。尼克拉斯·布拉克斯吗?一只书虫。我宁可支持一个未来可能的独裁者,也不愿意看到那两个东西把办公室搬进橡树街四号,除非贝森不需要市长。”

又一个声音飞来,与前一个声音错开大约四十度角。“目光扫遍贝森,谁能竞争过皮考利?选票决定一切。”

泰姗激烈一吼,“选票是狗屎。”

“难道莱恩·皮考利先生干得不够好吗?十二年前贝森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十二年后又是什么样子,你我知道,人口增加了一倍,城市繁荣了,房地产(价格)翻了两番,失业率降低了。”

“是啊,莱安是贝森历史上最好的市长、最伟大的市长、最出色的市长。只要他参加竞选,我这一票就永远属于他。”

泰姗的眼睛恶狠狠地,射向声源。“这是美国公民说的话吗?利益!利益!利益与公民权力不一致时,公民权力永远第一,绝对第一。你们的话,简直就是极权主义体制下的语言!”

话,触动了美国人最敏感的政治神经。众皆沉默。公民权力,属于私人权力范畴,永远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事物。他们从不对政治家感恩戴德。相反,他们对政治家极其苛求。因为,是公民权力造就了政治家,而不是相反。当政治家将给公民权力造成危害时,公民宁可牺牲眼前的利益,也要抛弃这个政治家,重新另挑一个政治家。公民成熟的标志就是: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样对政治家“忘恩负义”。

“莱安·皮考利有十大罪状。”刘剧原本就爱夸夸其谈,好出个风头什么的,且能言善辩。现在,仗了酒劲儿,更口无遮拦了。他抓住众人沉默的瞬间,截住泰姗的表达欲,伸出右手,食指向空中射去。“罪之一,皮考利把贝森市的墨西哥移民,合法的和非法的,统统变成了他的农场帝国的奴隶。”他的右手再次刺向空中,射出两个手指,“罪之二,皮考利力主开设赌场,赌场里有皮考利的股份。”他的右手又向广袤的空间劈去,三指齐发,“罪之三,贝森从来没有脱衣舞厅,自六年前第一家脱衣舞厅开业以来,今年已经达到了三家。如果算上某些暗中从事卖淫行业的按摩屋、陪聊公司等,贝森已变成了全美最坠落的城市之一。罪之四,贝森成了毒品的转运中心、交易中心。罪之五,社会治安恶化。”他伸出大拇指和小指。“罪之六,一方面是北区富有阶级化,南区正在沦为贫民窟,房子更破更旧,街道路面破损严重。罪之七,城市缺水。罪之八,垃圾场的建设赶不上城市的发展,贝森将有一天被垃圾吞没。罪之九,中学没有给女中学生设立育婴室,生了孩子的女孩子们只好辍学在家。罪之十,他上次竞选时的许诺有一半没有兑现,有些根本就没有兑现的可能,比如零失业率、零犯罪率等等。十大罪状,就是十恶不赦。十恶不赦的人怎么能继续当市长呢?你们说是不是?”

泰姗饶有兴趣地看着刘剧的手。他的食指呈钩状,又张开拇指、食指,五指捏在一起,握成拳,向暗暗的棚顶挥去。她拼命鼓掌,“是的。说得好极了。”

彼得·克拉米多:“完全正确。”

泰姗·沃尔德兹:“绝对是这样。十大错误!”

一个男人,满脸胡子,摇摇晃晃走过来,“飞翔餐馆老板,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问题的关键是,贝森没人能竞争过他。没人。”

刘剧:“有!贝森五万多人口,想找第二个合格的中餐馆大厨难,但能当市长的,大有人在。”

“谁?”

“肯定有人。”

“我问的是谁?三年前,人口比现在只少一万,只有两个人出来和皮考利先生竞选市长。今年,除了那两个人,还能有谁出来一搏?”

刘剧:“我说了,肯定有。”

“谁?叫出来一个。在贝森,没人能击败莱安·皮考利。”

刘剧嘴动了两动,吐不出音来。

“谁!”那人不依不饶。“说呀,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把票投给你说的人。蠢鹅!”

一股冲动点燃了酒精,在刘剧天灵盖下面盘旋、激荡。

“哈,女士们、先生们,我知道是谁了,就是他,伟大的、尊贵的、贝森第一流的厨师,刘先生。他将把灶房搬进橡树街四号,给每一位市民做一盘中国菜。”

哈哈哈,哈哈哈,酒吧里快乐的笑声形成了龙卷风,呼啸着,冲击着墙、棚、门、窗。有人笑出了泪,有人笑吐了,有人擂桌子,有人拼命跺脚。

刘剧跨上一步,眼睛直逼对方的眼睛。那人稍稍退了一步。“是我,又怎么样?”他的声音如此之大,震哑了所有嘴巴。

“你?”那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我告诉您一个事实:除了你自己的一票和你妻子的一票,你不会拿到第三张票的。当然了,你也可能拿到第三张票,如果你的孩子有了选举权的话。”

“我,沃尔德兹会计事务所主人,泰姗·沃尔德兹,是刘的最坚定的支持者。”

“那第四张票就是我的了。”彼得·克拉米多喃喃地,“可能还会有第五个人支持他。我妻子特别喜欢飞翔餐馆的宫保肉丁,又甜又酸又辣。”

吧柜上,一个白大汉转过身,看着彼得·克拉米多,“那么,我的蒙庇就是你妻子之后的第六个刘的支持者了,因为蒙庇更喜欢宫保鸡丁。”白大汉突然放声大笑,“蒙庇是我的种犬。种犬!”

顿时,哄堂大笑震得屋里乱颤,玻璃杯乱撞。彼得·克拉米多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玻璃杯往地上一摔,亮出拳头,直取白大汉。刘剧几人见了,忙抱住、拉住、拽住克拉米多。克拉米多动弹不得,恨恨地瞪着白大汉。白大汉见事儿超出了预料之外,转过身去,抓起啤酒瓶子,吹了一口。

众人松开克拉米多。克拉米多晃晃身子骨,“刘,一定竞选上市长!”

这时,白大汉旁边的女人突然站上吧椅,短裤往下一扒,露出肥肥白白的大屁股,右手一拍右边,“刘!”左手一拍左边,“中国人!”再拍右,“刘!”再拍左,“中国人!”

酒吧里顿时静得如被烤热了的风化岩。亮屁股,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高最高的蔑视!大伙看着刘剧。刘剧的心“革登”一下子,除了吴晓莉的,他没看过别的女人屁股。他的脸转向一边。

女人见刘剧没有反应,觉得受到了蔑视与侮辱,拍得更响,叫得更响了。突然,她嗷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栽下去。不知是谁,把满杯扎冷扎冷的啤酒浇到了她屁股上,升腾起一片青烟。

白大汉立即转过身,跳到地上,“谁干的?谁干的!”

彼得·克拉米多余怒未消,仗着酒劲儿,向白大汉扑去。白大汉见状,忙亮架式迎战,无奈饮酒过量,腿晃脚软,不待克拉米多的拳头挨上身,早已跌倒在地,砸在女朋友的身上。旁边一个人,见路不平,一把掠住克拉米多的胳膊,兜腹就是一拳。

又宽又硬的皮带保住了彼得·克拉米多最柔软的部分。他顺手抄起圆桌上的啤酒瓶子,斜着向对方的脑袋砸去。但他用力过大,加之酒喝得太多了,身子失衡,人没砸着,身子摔到了桌子上,瓶子、杯子滚落地上,一片稀哩哗啦。那个人握紧双拳,向他的后背砸去。这时,邻桌跳起一个人,一只拳接住了双拳,一只拳挥向了下颏。那个人仰面倒下,砸倒了椅子,砸倒身后的圆桌。

数位受到干扰的醉汉醉娘从座位上站起,走上前来,揪住了拔刀相助者,不消几拳,那人就后背倚着吧柜,大口大口吐气。数众怒了,仿佛义侠罗宾汉重生一般,将数位醉汉醉娘击倒。其余人见此,颇抱不平,纷纷离了座位,将数众一对一逼住,拳来拳往,微弱的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映到墙上,张牙舞爪,身手迟滞,东摇西晃。究竟为了啥?你哪条战线的?没人知道,没人关注。

酒吧老板冷眼观察了一会儿,抄起电话,拨通了 911 报警。只有报了警,保险公司才能赔偿他的损失。最好再逮住四个五个倒霉蛋。

冲突一起,刘剧跌跌撞撞回了座位,端起杯子,凉爽的液体丝毫不被热闹的场景加温。他对这类美式酒吧文化没有兴趣。杯子见了底儿,他看眼手表,十一点多了,手拄桌子站起来,绕过角斗场,离了歪斜,不辩南北,醉眼朦胧,朝门走去。他走错了方向,推开了紧急出口的门。尖厉的警报笛声顿起,许多人一愣,立即兵分两路,从出入口大门和紧急出口大门蜂拥而遁。

  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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