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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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2, 2003 02:16:30:


                   二

  一波一波的酸臭,如大戈壁的沙丘,起伏无际,直抵脑芯子。胃,又剧烈翻腾了。刘剧睁开眼,一片迷迷糊糊。隔了一会儿,再睁开,太臭了,他极力撑开眼皮。电灯一会儿旋转,一会儿晃头摇脑,扔下一圈一圈乳黄色的光。圆圆的浴缸里一滩一滩的黄绿,呈放射线状。胸脯子硌得生疼,右胳膊压在胸下,释放出仙人掌芒尖的刺痛,脉冲式地。他伸出左手去拧水龙头,手搭上了,却一点劲也使不上。猛地,喉咙一紧,窜出一股黄水,接着又是一股,又是一股。

  他呻吟了一声。

  浴缸沿儿是个平台,正可趴下他又窄又长的身子。七月份,正是最炎热的季节,哪怕是深夜、凌晨,气温也三十多度。太臭了,他挣扎着,把脸扭向外,闭上眼睛。回忆拽着思维的痛。昨晚又喝多了,回家进了书房,睡到半夜,胃里翻江倒海,冲进卫生间,吐罢,趴这儿睡着了,或者吐尽了力气,只好无可奈何地隐入梦乡。一只柔软的手,有节奏地“丁丁”唱着,按摩着他的大脑,略一停,又开始了,再一停,再重始,挺舒服的。

  “刘剧!”“刘剧!电话!”“听着没有?电话!”他撩起眼皮,吴晓莉光光的小腿、大腿、肉感的三角区依次拥入眼帘。

  “垃圾!”吴晓莉嘴里冒出一个英语单词儿,转身离去。细细短短的腿,平平塌塌的臀,淡黄色的三角裤衩,卫生间门关上了。

  吴晓莉回了主卧房,躺在床上。呆了一会儿,拿起话筒,放在电话机子上。没两秒钟,电话铃又急速响了起来。

  “喂!”她问。

  “请剧·刘。”

  讨厌死了。她睡着正香,突然电话响。她伸过手去,拿起话筒。粗重的男音,找刘剧。她“啪!”放回机子上。刚放上,又响了。如是者四,整个把她弄醒了,腾腾下楼找刘剧。她把话筒放在床上,抄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两个频道,没找着好节目,遂下了床,踩踏着软绒绒的地毯,下楼到了卫生间门口。“刘剧!”里面没动静,她提高了声音,“刘剧,电话。”

  回了床上,躺下,又换了两个电视频道,都是广告。她拿起话筒,“等两分钟。”

  “你支持你丈夫竞选市长吗?”

  吴晓莉一怔,“你说什么?”

  “昨晚十一点多,刘先生在戈尔登酒吧宣布竞选下届市长。你是他太太吗?”

  “我想----不会错。”她放下话筒,翻身下床,蹬蹬跑下楼,推开卫生间门,一手抓住刘剧的T恤,一手揪着头发,好一顿推搡摇晃。

  刘剧慢慢醒过来,傻傻看着老婆,满眼模模糊糊的大问号。

  吴晓莉一下子明白了,这东西又酒后胡说八道,瞎逞能,乱逞能。她使劲吐口气,指着墙上的防水电话,“找你的。”

  刘剧抬起胳膊,朝电话伸去。电话挂的太高,他一下一下够。吴晓莉盯了几眼,转身走了。他挣扎着起来,眼前一片晕,摘下电话。“这是飞翔餐馆。需我效劳吗?”

  电话那头大笑,“下班了还这么敬业。请问,你竞选市长出于怎样的考虑?”

  刘剧混浆浆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大铁钩子,凉瓦瓦地。竞选市长?谁?长时间的职业磨练,他本能把问号向对方置去。“你认为呢?”语言是最好的清醒剂。话出口,他清醒了一些。

  原来,半夜十二点差十六分,警察接到报警,赶到戈尔登酒吧。有几个酒客跑晚了,让警察逮个正着。警察进了屋,还有几个酒客在那里你骂我嚷,瞪眼示威,也悉数被带上了手拷子。其中就有泰姗。到了警察局,一讯问,没一个承认打架的。让酒吧老板和店小二指认谁动了拳头,砸坏了杯子和桌椅,二人就打呼噜语儿。这些酒客都是酒吧常客,送财天使。之所以报警,是证明了事实找保险公司要钱。警察局长抡起警棍往桌子一擂:你们为了什么闹事?酒客们面面相觑:因为有人宣布竞选市长。警察局长语气顿时缓了下来:谁?

  这时,凯温·吐利赶到了警察局。他是《贝森每日时讯》今晚的值班记者,听值班警察说,有人在酒吧闹事被抓,就飞速赶来。12:16,第一篇新闻稿发往报社:华人参选 酒吧群殴。详细报道了整个事件,极尽渲染华人参选导致了社会冲突。半个小时后,第二篇新闻稿完成:华人竞选人的十大政纲。材料是泰姗提供的,他加工、提炼、修饰、润色。然后,查找刘剧家的电话号码。12:51,电话铃声吵醒了吴晓莉。1:07,刘剧开始接受采访。

  记者:“你为什么选择戈尔登酒吧宣布竞选,有什么寓意吗?”

  刘剧恍恍惚惚记起酒吧之事。记忆渐渐清晰了。表达欲如沙鼠,太阳落山了,头一拱,露出了尖尖的鼻子,嘴,眼睛,脑袋。“一个哲人说,事物本是平常的,所谓寓意,无非人为造就的而已。”

  凯温·吐利想了一下,没怎么想明白。“刘先生,你为什么参选?”

  辩论的激情从刘剧胸中燃起,他拽着话筒线,头顶在门框上,关上门,留了一条缝,呼吸着卫生间外的空气。“你是说,‘刘,你是因为不满意莱恩·皮考利才想拱掉他吧?’我告诉你,你对美国的政治原则一无所知,或者,顶多是一知半解。我告诉你,皮考利当市长合格不合格是一回事,我想不想竞选市长是另一回事。作为公民、贝森市的市民,我有竞选市长的天然权利。”

  《贝森每日时讯》记者凯温·吐利:“据你的朋友兼支持者泰姗·沃尔德兹女士说,你认为现任市长皮考利先生的施政存在着十个方面的失误,你为了市民的利益和本市的未来发展,决定出马一搏。刘先生,我很喜欢‘出马一搏’这句话。”

  “是的!”一丝快感,从刘剧胸中荡起,瞬间已呈燎原之势,大脑门里不干不涩了,太阳穴不闷不胀了,眼皮滑溜了,舌头柔软机敏了,谈锋锐利了,腿脚身腰里漾漾着惬意,酸烘烘的臭气不闻了,敞开声音,亮开嗓子,像在戈尔登酒吧一样,历数了现任市长、现市政府的罪状。对每一条罪状,他都详加描述,痛加批判、声讨。以至于凯温·吐利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阻住他的谈兴。但是,刘剧停不下来,因为他不肯停下来:

  “贝森市最大的问题是种族歧视问题,具体讲,就是对非法移民的歧视问题。他们被迫在农场里当农工,在餐馆里洗碗,在修车行当修理工,在超市当店员,在仓库当搬运工,等等,等等,可是,他们挣到法定最低工资了吗?他们得到应该有的福利了吗?他们有失业保险、医疗保险吗?他们享受到社会救助的计划了吗?没有!难道美国公民是人,非法移民就不是人了吗?正是这些非法移民,促进了贝森市的经济发展,可是,这个社会并没有回报他们,反而在惩罚他们!”

  吐利:“……”他根本抢不上槽。

  “如果你有兴趣,你去市长大人的农场看看。那里清一色的墨西哥兄弟。有白人吗?没有。有黑人吗?没有。有华人吗?也没有。市长大人一年数百万美元的利润,不正是他们创造的吗?可是,他们却连起码的生活条件都不具备。如果你有兴趣,你去贝森市南区看看,街道狭窄,垃圾遍地,房屋破旧,治安极坏,毒品,卖淫。没有政治家关心他们,因为他们们不是美国公民,没有投票选举市长、州及联邦参议员、众议员的权力。”

  凯温·吐利默默听着,也许,他手里的电话已经扔到了桌子上,电脑游戏玩得正起劲儿呢。

  “可是,本市却有相当数量的人认为,正是因为非法移民的存在,才使贝森的经济发展受到限制,才导致了诸如……问题。”刘剧用十五分三十六秒将“诸如问题”排列完毕。“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极其错误的,是皮考利政府误导市民的结果。

  “我认为……。

  “我认为……。

  ……

  “我认为,应该把赌场迁出贝森,应该关闭脱衣舞厅和所有色情场所,应该把贝森建设成‘零毒品城市’。”

  也许,这时记者凯温·吐利拿起了电话。“还有别的理由吗?”

  “莱安·皮考利已经干了三届十二年了,应该让位了。一个哲人说,当政府的权力长时间地被一个人所掌握时,权力的性质就要发生变化。所以,民主的含义一是政府领导人要由人民选举产生,二是政府领导人的任期应该受到限制。”

  记者:“你的胜算几何?”

  “我的竞选纲领切中贝森市时弊,一定会得到全市绝大多数公民的拥护。胜算百分百。”

  “信心十足。”

  “绝对地。”

  记者:“你什么时候进行竞选登记?”

  竞选还要登记?“当我认为适当的时候。”

  “‘适当’的概念指什么?”

  “就是‘不是现在’。”

  “多谢!”凯温·吐利急忙挂断电话。

  “你总是受欢迎的。希望再侃。”

  刘剧仍兴奋不已,腾腾跑进厨房,打开冰箱,拽出半袋面包片,塞两片进面包片烘烤机,又热了一杯牛奶,翻出了草莓酱、花生酱和奶酪。

  吴晓莉步了进来,“要不要烟熏香肠?”

  刘剧喝口牛奶,“熏三文鱼最好。”

  “对付点儿吧。”吴晓莉找出香肠,半寸来厚,切了满满一盘子,往刘剧眼前一推。“这是真事儿?”

  “我什么时候对人生开过玩笑?四年前,我说开餐馆,你就以为我说着玩呢。我说开就开起来了。不但开了,还挣了大钱。”

  吴晓莉的脸“刷”地一下子阴了。“你没有从政经验。”

  “一个小城市,何足挂齿。告诉你,有的人,昨天还是平民,律师、作家、教授什么的,今天就到华盛顿上任去了,众议员、参议员。基辛格知道吧?哈佛大学一个教授,走马上任就是总统的国家安全助理,比国务卿都有权。照样干。什么经历呀,资历呀,从政经验呀,不适合美国国情。选票够了,一切合格。”

  “市长一年工资多少?”

  “一百。”

  吴晓莉长出了一口气,“干吧。”

  刘剧咬一口面包三明治,扔嘴里两块香肠,飞快嚼着,“这么说,你把票投给我了?”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三块香肠,站起,拿起盛香肠的盘子,倒进了垃圾桶。

  吴晓莉:“香肠好好的!”

  刘剧又抓过吃了一半的面包片,扔进了垃圾桶。“一位哲人说,习惯势力是最顽固的。扔惯了。”
 
  吴晓莉瞪他一眼,“浪费食物是对自然资源最大的浪费。生长一磅植物,需要十磅的水和无机物,还有能量。”起身把盘子、杯子放进洗碗机里。“生长一磅肉,需要消耗十磅植物和粮食。你扔的这些东西,变换成自然资源,将是多少?”

  刘剧打开水龙头,手捧了水,吞嘴里漱了漱,咽下肚去。“餐馆一天扔掉的东西能装七八个大垃圾袋,整只虾、成碗大米饭,多了。”

  出了厨房,路过卫生间时,吴晓莉说:“你先上去吧。我收拾收拾卫生间。”

  每逢周末,刘剧就放纵自己一次,回家来,动不动就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就趴在浴缸沿上睡一夜。哪怕他吐出了五脏六腑,吐出了小命,掉进了浴缸,磕疼了,撞破了,满脸满身秽物,臭气冲天,吴晓莉绝对一声不问、一言不说,……一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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