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三



所有跟贴·加跟贴·论坛主页

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6, 2003 22:49:48:





  泰姗·沃尔德兹把手里的报纸递给刘剧,高跟儿凉托鞋一甩,进了方厅,这儿瞅瞅,那儿看看。

  她第一次到刘剧家,地毯、家具、电器都挺高档。可是……就觉着不大对劲。比如说,沙发前,应该摆放一套“家庭影院”,而不应该是孤伶伶的一台35英寸彩电;又比如,墙上光秃秃的,应该挂点什么装饰物,画了,干燥花、穗子、铜银饰了,等等。电视屏幕落了一层灰,至少一个星期没有擦过。贝森地处大戈壁,酷热,灰大,可昨天、前天是周末唉!她灰蓝的大眼珠朝左额角斜了一下。这家的女主人不是不善家务,就是没有格调,再不就是……(她的思维停顿了一下)心不在家上。

  “剧,我说啊,你得找个清洁工把屋里好好打扫打扫。要不,你的助选人员和支持者来了一看,得,不善理家焉能理市?”

  刘剧狠狠一砸报纸,直起上身,“泰茜,看看,政纲!我的政纲!足足十条。整数。没有很高的政治水平、政治能力和政治理念,怎么能想得出来!”
  
  泰姗想说,那是我昨天晚上和记者说的。她走过去,坐在地毯上,拽拽裙子,遮住大腿,把报纸从地毯上捡起。油墨会把地毯弄脏的。头版头条:华人餐馆老板挑战现任市长 酒吧拳来拳去模拟未来选战。晨起,她跌跌撞撞从门口捡起报纸,看了这篇报道,才想起昨夜戈尔登酒吧之事。一番寻思,决定将计就计,将错就错,推刘剧出马。报纸右下角,扼要登了刘剧的“十项施政设想”。

  她翻到第三版,指着左上角的“评论”:贝森历史性的大事:多元政治大幕开启。副标题是:论华人参政到贝森。“市长竞选人先生,现在,整个城市都在谈论你呢。”她看到地毯缝里嵌着数茎毛发,有一根特显眼,弯弯,粗粗,三楞,两英寸长短。她挪了一下屁股,手按上去。“我看,今天就开始吧。”

  刘剧站起来,方厅里走了一圈,拳掌相击,“干!不但要干,泰姗,还要干好。”

  泰姗从地毯挪到沙发上。正对着电视的是一张双人沙发,中间有一个小木茶几。她亮指一抹,满指肚的灰。“从现在起,我是你的竞选总部执行长,你的一切活动都要听我的安排。”

  “那不行。竞选的是我。”刘剧过来,站在电视前,手那么一挥,拒绝的颇有力度。

  泰姗的眼睛伸向地毯,去寻那茎毛,猛地,她眼睛跳开了。“你是说……当然,每一个活动我都要征得你的同意。”

  刘剧抬起右手,往下一扇,“这是第一原则。你接着说。”

  “第一,你要广泛地与选民接触、联系,拉选票。第二,筹款募捐,起码要四万美元。”

  “不。不要任何的捐款。不募捐。这是原则。”

  “当然,你能掏得起腰包。第三,做竞选广告,扩大知名度,并赢得选民的好感与支持。竞选广告有以下几种:文字宣传广告,就是传单;身体广告,包括你的头型、衣着打扮;街头广告,树立标语牌,市选举法有具体规定;移动广告,或者租宣传车,或者是你的支持者开车,车上悬挂你的竞选广告;再一个是最重要的:媒体广告,购买《贝森每日时讯》版面和贝森电视台黄金播出时间,建立个人竞选网站或者网页。这是花大钱的地方。”

  “不。我不做任何媒体广告。”

  “当代已经是信息时代了。”

  “我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别人那样做,我偏不那样做。我的竞选方式是恢复传统。一家一家敲门,一票一票争取。”刘剧说着,走到沙发处,与泰姗隔几而坐。

  双人沙发左侧,呈直角,是一张三人长沙发;右侧,一张单人沙发。如此摆设,简直是不伦不类。整个大厅,没有一盆花草,没有一棵树木。泰姗的眼睛又去搜寻那茎毛,地毯白森森一片。“第四,你要避免做任何有损你形象的事,不要去酒吧,不要去舞衣脱厅,不要嫖娼,不要赌博,不要与人吵架,还有,要抵挡住女人的诱惑。这回,你成了公众人物。许多女人就喜欢公众人物。比如像我这样性感的女人邀你约会,你一定不要应允。”

  刘剧笑,“尽请放心。”

  泰姗瞪起眼睛。她的眼睛很大,眼球很大,眼圈画得又浓又宽又重,细一瞅,眼角、眼睑满是粗粗浅浅的皱褶,下眼袋鼓鼓囊囊。白种女人就是不抗老。中国女人四十岁时,正是人生最滋润、风韵最有味道的大好时光。刘剧没肝没肺,大笑,“这可是你警告我的。”

  泰姗晃晃脑袋,显示出长辈女性般的宽容。“第五,你的妻子要陪同你在各种公开场合露面,你要表现出绅士风度,对妻子呵护有加,彬彬有礼。进屋时,要学会给妻子开门,让妻子先进。吃饭时,要学会给妻子拉椅子。时不时地还要吻她一下。你没孩子。但在公开场合,你要表现出对儿女的渴望……”

  “这条不算。”刘剧左掌一立。

  泰姗迅速转动了一个眼球,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幅夫妻的合照。“这很重要。剧。许多选民家庭观念甚强……”

  “不,泰姗。”刘剧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左拐,走了一步,左转,对着泰姗。“我的家庭怎么样,是我的事。我的家庭怎么样,不影响我的理念。逻辑上是这样吧?我不是为当市长而竞选,不是为了竞选而竞选,我是为了我的理念而竞选。我向选民亮出来的是我的治理贝森市的理念,十大政纲,而不是让他们看我的家庭怎么样。同样道理,市民选举我当市长,信任的也是我的理念,我的十大政纲,而不是看我的家庭如何。对吧?就是这样!”

  泰姗很注意地听刘剧说话。注意地听他说话,就要盯住他的眼睛。盯住他的眼睛,她就要狠狠地仰头才行。这很累。她一低头,眼睛正落在裤腰往下一点,支支棱棱,一股浓浓的气味传递来浓浓的生物信息,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了。她站起来,侧撤了两步,双手掐腰,盯着刘剧。她的个子比他高,六英尺四英寸(一米九二),比他重,二百四十二磅(约一百一十公斤),宽肩硕臀,粗皮劣肉,能把瘦高的刘剧囫囵个儿装进去。

  刘剧:“我竞选市长,是为了我,我自己!我是为了实现我的理念,才竞选这个一年挣一百美元的市长的。我的人格不比伟人伟大多少,道德也不比圣人高尚多少,但是,我有理念。我的竞选原则就是:选民,这是我的理念,满意吗?满意,好,把票投给我。”

  泰姗:“应该是这样。但是,你还要告诉选民,你代表他们。”

  刘剧:“不,泰姗。有些政治家,口口声声‘为贝森五万人民的福祉而战’。人民的福祉,人民自己会创造,会争取,用不着你。有些政治家,口口声声‘代表市民的利益’、‘代表大多数市民的利益’。请问,贝森五万多人口,想的不一样,欲求不一样,利益不一致甚至冲突,就说脱衣舞厅,有的喜欢,有的反对,我要关闭它,我是从哪个市民、哪些市民的利益出发,代表了哪个市民、哪些市民的利益?我当贝森市长,是贝森全市的市长,不是贝森市某个部分的市长。如果我代表了百分之五十一市民的利益,那百分之四十九市民的利益我代表还是不代表?就算我能代表百分之七十市民的利益,余下百分之三十市民的利益我代表还是不代表?就算我能代表百分之九十五市民的利益,百分之五少数市民的利益就应该不必考虑、不必顾及、甚至可以损害吗?哪怕有一个市民的具体利益我代表不了,我所谓的‘代表大多数人利益’的口号就只能是一种宣传策略,是一种欺骗和谎言。市民的利益自己去争取,通过法律,通过社会,不需要谁谁去代表。泰姗,你记住了,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去竞选市长的。

  泰姗:“但是这话不能说。”

  “但是我必须心里有数。我是为我自己做事,为我的市长理想和市长的职务做事。这样,当有些市民当街拦住我,或者闯进我的办公室,指责我,骂我,唾沫星子溅到我的脸上,中指戳到我的眉间,我就能够忍受,脸上还会有微笑。因为我知道,我的理念他不喜欢,我的十大政纲他不喜欢。既然我的理念和施政影响到了他的感觉、他的利益,他就有权力为了他自己的理念和利益来指责我,批评我,骂我。因为我的理念和我的施政已经给他造成了伤害,他有理由起来抗争。这样,我就会心平气和地对待批评和谩骂,而不会去打击他,报复他。”

  泰姗原处转了一圈,“你另类。从我接触你,我就感觉你另类。但是吧,还算有道理。但是,你必须明白,成熟而富有理性的市民不需要领导者,不需要指导者,不需要导师。这是政治艺术的原则。你切不可把自己的理念强加给市民。”

  刘剧:“所以,我参加竞选,把我的理想、信念、良知、良心和人生风格袒露给市民,让他们选择。我绝不掩饰。”

  泰姗:“我听着很新鲜。这是中国人的哲学吗?”

  刘剧两手握拳,左挥右挥,如拳击比赛,“泰姗,我又是我的新观点。什么叫中国人?什么叫美国人?或者说,什么叫法国人、墨西哥人?这不是一个种族的概念,不是一个血缘的概念,也不是一个文化的概念,而是一个公民参予的概念。你是美国人,你就有资格参予美国的事务,不论是支持它,还是反对它,都是你的权利。因为,你是美国人。”

  泰姗看着刘剧,他边说边打着手式。他仿佛不是在屋里,而是在旷远的大戈壁上,他的手一忽儿掌劈苍穹,一忽儿指刺群山,一忽儿又拎起大地,抖它三抖,甩它三甩,摇它三摇,阳光因此而闪烁得耀眼……她的心一颤,不由地一颤,满眼满脑子都是他异国的情调、异国的风格、异国的浪漫与幼稚。多少年独身生活了,她似乎习惯了,又似乎完全没有习惯……。这个小男人!她夹紧了两腿。猛地,她转身从饮水机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刘剧,坐沙发上。“十九岁那年,我怀了美好的愿望,应聘前往苏联,在一所大学里教英语。但是不久我就发现,苏联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对批评他们的公民很不友好,甚至动用克格勃监视、监禁,关入疯人院。为什么呢?当时我受西方政治家的影响,认为是制度现象。呆了一年,我又去了另一个国家,罗马尼亚,情况尤甚。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这是从政理念的问题。如果认为自己是代表市民的,自然,批评他就是批评市民,就是市民的反对者。而在西欧和美国,因为政治家知道自己不是代表市民的,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做事,当他们面对批评时,就能微笑待之。”

  她一口喝干了水,将杯子递给刘剧。早晨,她吃了几乎一整条熏鳟鱼,熏鳟鱼太咸了。

  刘剧仿佛无睹。“小泰茜,我为你的学习进步如此之快感到无比的高兴。”

  “那就奖励一杯水吧!”

  刘剧握着杯子,“泰姗,我还有更大的设计。你听我说,因为我的理念、公正、正直、勇敢、无私而受到市民交口称赞,市民们因此而纷纷到飞翔餐馆就餐,生意十分红火,收益足以弥补雇一个经理的花销。然后,我以贝森市为根据地,竞选州议员、州务卿、副州长、州长,甚至竞选联邦国会议员。贝森给我提供了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我可以以我自己独特的个性去表演。”

  泰姗·沃尔德兹:“否则,你一辈子都是一个餐馆老板。”

  这句话,像一只重槌,狠狠击在刘剧的心扉上。吴晓莉瞧不起他是个餐馆老板。不管他挣了多少钱,吴晓莉就是瞧不起他。他想起昨夜,她对他态度的有了变化。是啊,哪怕是仅仅为了让老婆高看一眼,也要浴血奋战。他挥了下拳,“一个哲人说,人生的目的,就是实现自我的社会价值。什么叫自我的社会价值?就是关于自己与他人、与社会总的关系的取向。贝森,给我提供这样一个机会,弃之就等于自我本质的葬送,自我价值的毁灭,自我人生理想的坠落。泰姗,我要一搏,必须一搏。”

  泰姗:“所以,你不能让支持你的人、可能支持你的人,以及把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人失望!你没有权利让他们失望。”

  刘剧激奋了,就像当年韩信从刘邦手里接过帅印,又像华盛顿从大陆会议议员手中接过军杖,“现在,我做什么?”

  “给你的能干、聪明、漂亮的执行长倒杯水!”

  泰姗详细向刘剧讲述了竞选过程中的种种情况。十二年前,她是莱安·皮考利竞选总部的重要成员:第一秘书。是她,和她当时的战友,硬把一个乡巴佬推上了市长的位置。但是,他变了,以贝森的救世主自居。于是,十二年后,她挺身而战,“我怎么把他推上台的,今天就怎么把他推下去。”

  刘剧不解,“你为什么不自己出马竞选?”

  “因为,我可以三个月不挣钱,却不可以半年不挣钱。否则,我将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在任上饿死的市长。”

  “哦,我想,你会永远是我的支持者、竞选执行长。”

  泰姗扬扬眉,撇撇嘴。“小心点儿,不要从‘酒吧蝇子’变成‘苍蝇’。泰姗·沃尔德兹小姐从来六亲不认。”

  餐馆太辛苦,星期日打烊早,刘剧就到戈尔登酒吧买一回酩酊大醉。一天,泰姗端着啤酒杯子坐到他面前,叫他 barfly。这是美国俚语,意思是“老是泡在酒吧里酗酒的人”。直译就是“酒吧蝇子”。而 fly 的意思是“苍蝇”,人人讨厌且欲灭之而后快的东西。

  刘剧一捶小茶几,“十二年后,我们就在联邦参议员竞选战中互相射击吧。”
“好极了!”泰姗从电视旁拽过电话薄,翻到第一页,“一个号码一个号码打过去,请他或她投你一票。”

  “不。这是你的事儿。”

  “不。市长竞选人先生,电话必须由你亲自打。”

  “不。我的竞选总部执行长女士,我做大事。”

  “不。剧。目前,没有比选票更大的事了。这样的电话是任何人都不可以代打的。”

  “不。泰姗。竞选市长的是我,该怎么做,谁来做,应该由我决定,我说了算。你的职责只是提出建议,执行我的决定。决定事情的是我,绝对是我。”

  “不。刘。你错了。我是谁?我是市长的制造者。十二年前,我制造了莱安·皮考利,今天,我要再制造一个剧·刘。”

  “不。泰姗·沃尔德兹女士,你记住了。剧·刘是绝不给别人当傀儡的。”

  “不。中餐馆老板,你听着,我是你的支持者,你的义工,但我不是你的雇员。因为,你不是、不可能是、也绝不可能是我的老板。泰姗·沃尔德兹小姐从来不需要老板!”

  “不!”

  “不!”

  ……

  二人不说话了。她看他,他看她。突然,二人张开双臂,猛扑到一起,旋即,二人又猛地分开,一齐喊道:

  “不!”





所有跟贴:


加跟贴

笔名: 密码(可选项): 注册笔名请按这里

标题:

内容(可选项):

URL(可选项):
URL标题(可选项):
图像(可选项):


所有跟贴·加跟贴·论坛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