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树明 于 August 27, 2003 22:17:22:
四
蜥蜴,披着浓绿色,三楞头,两只肉犄,一条长尾,蹭----跃上仙人掌,嗖嗖,爬上枝头,木偶般,狠狠地、深深地向炽红的骄阳连顿三首。然后,张开大嘴,一口咬下去。翠绿的仙人掌滚下鲜绿的浆儿,稠稠的。它昂起头,孤傲地,咀嚼着。再张大嘴,它的嘴比脑袋还大,狠狠地咬下去,仙人掌肉裂筋断,发出“嚓嚓”声。
蛇,灰皮儿缀着淡灰斑点,拇指粗细,从大石头后露出头,缕着阴影,缓缓滑过砂砺,攀上仙人掌。蜥蜴停住嘴,俯下首,凸睛死死盯住蛇,古希腊勇士一样将杀气隐在沉着冷静之中,又似早期基督徒面对古罗马士兵的利剑战斧,无奈,祈祷,希翼着厄运擦身而过。
蛇尾“咝咝”响着。它攀缘的速度加快了。刘剧抓起一把砂土,向仙人掌扬去。响尾蛇飞落地上,眨眼间没了踪影。蜥蜴凸出的眼球转了一下,四肢起伏,向他致谢,然后,迈开懒洋洋的粗腿,长长的尾巴直直地,扭着屁股爬下仙人掌,向灼热而空旷的空间疾奔而去。
泰姗:“这不公平,你破坏了自然法则。”
“美国崇尚社会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可是,我是中国人,同情弱者,倾向弱者,讲求除暴安良。”
“但是,请不要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你是以更强者的意志打破了蜥蜴与蛇数千万年形成的自然关系,同样是弱肉强食。”
一股旋风,卷起砂土、仙人掌针刺,滴溜溜转着,呈漏斗状,朝二人袭来。泰姗本能地,拉下遮阳帽沿,挡住脸。刘剧拽过泰姗的胳膊,向后退了两步。小旋风跟过来,刘剧抬起腿,狠狠踹去。小旋风“沙”一声叫,猛一抖,改了方向,陀螺般从他们眼前掠过去。
“你说得很对,小泰茜,除暴安良,就必须具有比暴、良双方都要高强的能力与手段。就像这次选战,要战胜对手,就必须比对手高出一筹,至少在意志上。”突然,他“唉唷”一声,蹲下身子,袜子和裤腿上布满了仙人掌芒刺,棕黑一片。
泰姗哈哈大笑,震天般响,笑弯了腰,撅着巨臀。
橡树街四号。
一周土黄色矮墙,一段高,一段低,又一段更高,隔二十英尺,嵌着一只印地安人的青绿色陶罐,宽边,窄口,细颈,大肚子。院外,一片砂土地,呈天然棕黄色,长着一簇簇仙人掌、仙人扇、仙人球、仙人剑、仙人棘;四株仙人树,高大粗壮,浑身尖刺,黑青的锋芒,弯着三个臂枝。据说,一个臂枝要三十年才能长成。矮墙里,一幢平房,一块青铜牌雕着“市政厅”,黄墙红瓦。房前,五株棕榈树,直钻天穹,巨大的叶子哗哗直响,与满天的烈焰撕扯着,推搡着。听说,这幢建筑是莱安·皮考利第二任上个人出资修建的,建成后,捐给了市里。
里面,七、八个房间,深棕色木门上钉着小铜牌儿,写着这部那办这局那处等等。选举办公室是个临时部门,约一百平方英尺(九平方米)左右。一台巨大的复印机和高高一堆复印机纸占了三分之二空间。左侧门角,摆了一张小办公桌当柜台,里边一张电脑桌,放了一台电脑和打印机。这里原是市政府和市议会的复印机室,与市长办公室隔了一个屋。办公室主事的只有一个中年女秘书,胖胖的,西班牙人,涂了浓浓的绿眼圈,头发染成了深棕色,杂着几缕金黄。
泰姗说明来意,女秘书递过一张表格,无非姓名、出生年月日、公民资格、社安号码、职业、党派、简历等。刘剧一项一项填,在“党派”一档他的笔停了一下,越了过去。最后一栏印着:我宣誓,上述情况属实。签名。他略一犹豫,手中笔潇洒一挥,连成线的 Ju Liu (刘剧名字的汉语拼音,也是英文写法),落在了纸上。
女秘书问:“有公民推荐签字书吗?”
泰姗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边写着“我们推荐并支持诚实、正直、守法的公民剧·刘为下届市长竞选人。”下边,密密麻麻的人名签字。字都很大,龙飞凤舞的,有的冲向右上方,有的又从左上方探下来。其实,只有十几个人。美国没有全国、全州统一的市政府组织法、选举法什么的。市长和市议会选举、市政府部门设置、市政府的职权等,一是根据本市的实际需要,二是沿袭历史惯例,自行设置,自行制定。所以,美国近八万个城市,大至纽约、洛杉矶、芝加哥、菲尼克斯、休斯敦等航空母舰型的,小到只有几百、数千人口迷你型的,其体制可谓千花百门,千姿百态,千奇百怪。贝森,十九世纪末建立城市,一百年来,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选举文化。任何公民,只要有十名或十名以上公民向市选举办公室推荐,就可以成为市长竞选人。其方式可以是推荐者集体到选举办公室推荐,也可以联名签署提出。泰姗起早找了二十位亲戚朋友,经过动员,十四个人在推荐书上签了名,虽然这不是一个吉祥数字。
女秘书在推荐信上瞥了一眼,“报税情况单。”
泰姗递过一张表格,“沃尔德兹会计师事务所会计师泰姗·沃尔德兹,郑重向市选举办公室和全体市民宣布:三年来,剧·刘先生诚实报税,不存在偷税、漏税、骗税情况。”
这是极重要的一份文件。竞选市长,必须向市民公布自己的所有财产,完整、准确地,还必须完整、准确地公布自己历年来的纳税情况。一旦申报不实,就失去了竞选资格。从竞选那天起,每一分钱的收入,都必须是绝对干净的,在市民和新闻媒介面前,都必须绝对透明。
“不错。二十美元登记费。”
泰姗递过钱,女秘书接了,开了张收据,又在市长竞选人登记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伸过手。“刘先生,预祝竞选成功。”
刘剧握了女秘书的手,“几个人了。”
“你是第二个登记的竞选人。哦,第一个是尼克拉斯·布拉克斯先生,贝森市乃至整个美国的著名作家,总共出版了五本书。”女秘书说这话时,一改呆板面孔,眼神儿里飘出一个蓝色彩球,又一个粉色的、黄色的。显然,只要尼克拉斯·布拉克斯参选,别人就甭奢望她的这张票了,包括她的顶头上司市长莱安·皮考利。
泰姗:“我相信,新任市长会因为你忠于职守和良好的工作态度而让你留在这个工作岗位上。”
刘剧点下头,“绝对会的。”
女秘书笑笑,“但愿没人认为这是向政府工作人员行贿。”
出了市政厅,刘剧扭过头,看着大门,胸中涌起一丝失落与惆怅。这么简单!中学生入个团还要组织谈话、政治审查、搞外调呢。就、就这么悄没声儿地成了市长候选人?“真他妈的简单。”
“是啊,比他妈的买个钥匙链还容易。买钥匙链还得挑挑捡捡呢。”
刘剧长长吁了一口气。昨夜至今,广袤的大戈壁伸出一只巨手,不见形,不见状,拎着他,拽着他,推着他,不由他自主,甚至不允许他挣扎一下,就把他扔上了政治擂台。他眼睛落在泰姗的腰背上。她一身淡米黄色西装裙,身板子又宽又厚,胸前臀后四块大肉,就像一辆巨型推土机,吭、吭,不论前面有啥障碍,硬把他向前推去。
“方才,你说了‘他妈的’。”
“你也说了‘他妈的’。”泰姗丰腴的脸上泛出一层妩媚,“他妈的”一词有男女生理之事的意思。“剧,我给你讲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聪明的男人+聪明的女人=浪漫;聪明的男人+愚蠢的女人=绯闻;愚蠢的男人+聪明的女人=婚姻;愚蠢的男人+愚蠢的女人=怀孕。你聪明还是愚蠢?”
“你不应该说‘他妈的’。”
泰姗·沃尔德兹耸了耸厚厚的肩膀头,歪了歪脑袋,撇了撇嘴角。“周末,咱们找个商场人多的地方,启一瓶香槟,庆贺一把,造造声势。我十点约了个客户,先走了。”说着,进了停车场,直奔自己的灰色宝马。
刘剧见泰姗扬长而去,烈日下,长气一口接一口,胸里闷闷的。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么糟,连当年竞选系学生会主席的激动和跃跃欲试、志在必得的兴奋劲儿都没有。他的面孔转向了市政厅,意识推开大门,沿着走廊,走进了选举办,从女秘书手里要回了那份登记表,一撕两半儿,再撕四块儿,再撕八片儿,再……碎纸末。
他钻进了自己的本田·雅格。
到了飞翔餐馆,刚十点。餐馆十点五十上班,十一点十分开始营业。他打开门,浊热挟着肉菜油的腐味,沙尘暴般扑来。他忙打开空调。
“喂,彼得吗?”彼得·克拉米多的 99 分杂货店在飞翔餐馆的拐角处,刘剧可以看到杂货店玻璃窗上两个巨大的黄色 99。“请你帮忙啊。嘛?竞选市长啊!”
彼得拒绝了刘剧的任何助选活动。也难怪,他有五个孩子、一个老婆需要养活。但彼得保证,克拉米多夫妇的两票一定是“中国阿密哥”的。阿密哥 Amigo,西班牙语,朋友的意思。
放下电话,刘剧找出一块一英尺见方的木牌,粘了一张白纸,写了“现在雇人”和电话号码,立在窗外。回屋时,他把门口的“CLOSE(歇业)”牌子翻过来,变成了“OPEN(营业)”。没一会儿,门铃响,进来一个年轻女孩。
“你需要店小丫吗?”
刘剧见她英语生硬,就知道刚从墨西哥来的,“是的。需要有经验的人。”
“我做过三年店小丫呢。”
“你有工卡吗?”
“我马上就去办。”
刘剧摇摇头,“对不起。”
女孩儿不肯走,盯着他。“报上说,你要竞选市长,帮助非法移民,为非法移民争取权利。”
刘剧点下头。“你说的完全正确。但是,我目前不是市长,还无法兑现承诺。就是我当上了市长,也得服从美国的联邦移民法。你知道,我帮助非法移民,为非法移民争取权利,要遵循法律渠道。”
女孩儿眉眼落下了无限失望,走了。刘剧看着她刚刚成熟的身体渐行渐远,心里充满了同情。泰姗交待过他:马上辞了所有非法移民雇员,如果一时大意,雇用了非法移民的话。是的,厨房里两个洗碗打杂的墨西哥小伙子,就是两年前偷渡来美国的,还有前厅那个店小丫黛尔儿。他就觉着自己大傻逼,几口马尿,就忘了自己是谁,做自己的生意得了,干嘛竞选这傻逼市长!干脆宣告退选!可一想到退选,情绪的份量就更重了,压在心头,喘不上气。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好一会儿,他咬咬牙,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个错,也得错到底。突然,他笑了,笑自己太辩证法了,本想当了市长帮助非法移民,可为了当上市长,首先就得让非法移民失业!为了最终目的,首先就要否定最终目的的现实对象。这是一个哲人说的!
不到一个小时,他雇了两个有工作许可卡的洗碗工和两个店小丫。然后给那两个没工卡的洗碗工和店小丫打电话,通知他们来结算工钱。同时,又雇了三个竞选工作人员。“你们的任务,就是打打电话,发发传单,做做宣传。明天正式上班。”
三个竞选工作人员刷地来个立正,齐道:“是!先生。”
这一声洪亮的“是”,立马把他的情绪填满了,拿起电话,按向泰姗。
泰姗听了,略一沉吟,“还是义工好。他们赞同你的政纲,能全心全意地为你工作,准确地宣传你的理念。”
“如果我竞选的是总统、州长,当然会有人不计报酬来帮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市长。”
“市长竞选人先生,因为,像你一样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奋斗的人,在贝森,不是只有飞翔餐馆老板一个人。”
“但是,我一个中国人,谁肯来帮助一个中国人实现理念呢?”
“记住了,你是美国公民。你是以美国公民的身份竞选贝森市长的。”
“但是,我是中国人,虽然是美国公民。具备了美国公民身份的中国人还是中国人。”
“记住了,电话的这端,和你说话的就是一个既是美国公民又是美国人的人。”
“但是,这个既是美国公民又是美国人的人只不过把我当成了一个实现其改朝换代的工具。”
“记住了,每个人都是他人实现自己的工具。”
“但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不允许自己做别人的工具。”
“记住了,我同样是你的工具,你实现自己理念的工具。”
“但是……!”
“记住了……!”
……
“啪”!他们同时摔下了电话。双方再次拾起话筒,拨向对方时,全都占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