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1, 2003 03:17:05:
五
十一点十分过了不一会儿，飞翔餐馆里就涌进来一帮子顾客。店小丫们根据他们的着装、相貌、风度以及是否常客，分为三六九等，领进不同的就餐区。一时间，冷气和滚滚的人流、热浪对撞，缠扭，撕打，混杂，融合。
“舅，一个客人来电话，预订了三张餐桌，每桌十个菜，要最有特色的。十二点钟前到。”
郑流，刘剧大姐的儿子，一边读语言学校一边在餐馆打工。前台负责算帐、收钱、接电话、分配店小丫们的小费，岗位关键，又轻松，舅舅就把这个活给了外甥。
“好。里厅里间的四张桌子留出来。”
电话铃又以高分贝战胜了所有嘈杂。郑流拿起话筒。刚放下，铃声又响。五个客人来电话，叫了五份外卖。每份外卖四个菜。舅舅过来时，他忙将此事汇报了。刚开门就卖出去近二百美元的外卖，老板肯定高兴。
约摸十二点，一大群客人涌了进来。男人西装革履，裤线笔直，女士长裙过膝，宽沿帽，小臂挽包。刘剧正侍应一对老年夫妇，见状，忙迎上去。冷丁，他愣了一下，人群中央，正是市长莱安·皮考利。一个年轻小伙子，腋夹黑色公文包，对郑流说，他预订了三张餐桌。郑流看一眼舅舅，道声“随我来“，出了柜台，前头带路，朝里厅里间走。
“欢迎。需效劳之处，请告。”刘剧略略含胸，向市长点下头，面呈微笑。
皮考利伸出手，“刘先生，幸会。久闻飞翔餐馆大名，好厨师，好管理，好味道，特来品尝，请多关照。”
“哪里哪里，贵客到，本店之荣。”
“刘先生，请共进午餐。”
“我生意正忙。你瞧，许多客人正等饭菜，望眼欲穿呢。”
年轻人随郑流从里厅里间回来。“预订餐桌时，市长特意吩咐，给你预备了位子，紧挨着我们的市长大人。”
刘剧瞧瞧众客。众客都站着不动，等待他的答允。“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转身吩咐了领班两句，遂和皮考利并肩走向里厅里间。
众人坐好。三位最漂亮的店小丫按郑流的吩咐，送上乌龙茶。客分主次，一一斟满杯子。席间一时无话，众人默默地转着茶杯。刘剧坐在那里，心里鼙鼓频击。看来，皮考利来者不大善。同时，他也担心一时照顾不到，哪儿块出了毛病，毕竟正是餐馆上上下下大忙特忙的关键时候，后厨两个洗碗工都是新雇的。他招手叫来店小丫，让店小丫转告厨房，快点上菜。每桌十样菜肴，事先就抓好了盘，一动火就成了。然后，他目视茶杯，“皮考利先生。”
市长止住他的话，“称呼我莱安好吗？”
“好，我就叫你莱安了。你可以叫我剧。菜马上就上来。”
“好极了。我闻着大厅里飘来飘去诱人的味道，简直不敢说话。一开口，口水就会流出来。”众人笑了。皮考利抿口茶，“剧。我给你介绍一下大家伙儿，这是我的竞选总部部分成员。为了使我五连任，他们停下自己的工作，不计报酬，为我打拼，实在令人感动。”
一人接茬儿，“莱安·皮考利的名字是和贝森的名字连在一起的。没有莱安·皮考利，就等于贝森将从地球上抹去。”
“我们支持皮考利先生继续当我们的市长。”
“谢谢。”皮考利颇绅士地向众人频频点首致意。
刘剧一下子想起了两个小时前，在市政厅门口看见的那只蜥蜴，它向太阳顿首的姿势简直就是跟市长大人学的。他忍住笑，听皮考利说话。
“十二年前，贝森只有不足四千人口，经济凋敝，全市只有几家快餐店和修车行。十二年后，福特、IBM、英特尔、休斯、沃尔玛等全世界知名的大公司，都在贝森投入了巨额资金，设立分厂，分店；人口激增至五万一千余人，成为亚利桑那州的第五大城市。如果算上非正常渠道来的移民，人口起码超过了六万。再有十年，将超过福来格斯塔夫市、尤马市，仅次于菲尼克斯市和吐桑市，成为本州的第三大城市。亚利桑那大学在此建立了分校，下半年正式开学。还建立了贝森社区学院。当联邦政府纷纷关闭国内、海外军事基地的情况下，却在贝森郊外建立了直升机训练基地，一个巨大的直升机修理厂也正在开工建造。十二年前，贝森道路破烂，缺电缺水，现在，一进入市区，映入眼帘的就是宽阔笔直的格兰特大道，横向的是商业最繁华的橡树街。与它们并行的，还有1街、1大道、2街、2大道、3、4、5等等……。”
皮考利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蛋花锅巴酸辣汤上来了，宫保鸡丁上来了，葱姜牛柳上来了，海鲜什锦上来了，清蒸螃蟹上来了，海鲜蘑菇煲上来了……，桌子渐渐摆满了，茶水续了一道又一道，众人目不旁视，齐齐盯着皮考利的嘴、眼。刘剧心里颇不以为然。看来，这皮考利也不过如此。这么多死党，哪有自己吹自己的！这么多人，嘴哪儿去了？就知道支楞耳朵，兔子一样听声！如果是我，就让这张桌说政治方面，那张桌说经济方面，第三张桌说文化与社会发展方面，一人一句，合起来就是三十，不，二十八条政绩。那样才有份量，才能显示市长的威信、能力与水平！
“我们吃吧，你已经饿了。”他捡个空儿，扳开了现任市长的语言道岔。
“你说得对。今天清晨，我迎着灿烂的阳光，背靠雄伟的戛留若山脉群峰，向古老而年轻、充满了活力的贝森市及其市民，许下庄严的诺言：竞选下届贝森市长！”
掌声骤起。如沙尘暴掠过大戈壁，击打着红色的花岗岩和风化石。众人举起拳头，朝前砸去，“莱安必胜！莱安必胜！莱安必胜！”
皮考利：“感谢各位公民的支持和无偿的帮助。我再一次宣布，本任市长绝不拿一分钱工资，不要一分钱福利。我再一次宣布，竞选期间，不向本市市民募一分钱捐，所有花费完全自掏腰包。”
掌声。皮考利在掌声中拿起筷子。众人齐齐拿起筷子。筷子在他手中争斗、掐架。筷子在众人手中争斗、掐架。他夹住一块鲜贝，往上一抬，鲜贝滑落。他自嘲地歪了下脑袋，众人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终于，他把鲜贝放进了嘴里。众人齐齐鼓掌。他说，还是用刀子和叉子吧。众人齐说，用刀子和叉子吧。金属器具的清脆碰撞响了起来。
刘剧慢慢吃着，听着，无数根电流放着晶蓝晶蓝的火花，从一个大脑细胞击向另一个大脑细胞。《贝森每日时讯》黑黑的字母，印着皮考利的十大罪状，一字儿排开，向他的表达神经中枢、他的音带、他的嘴大踏步走来。他刚要说话，郑流疾步匆匆，凑到他耳边。
“舅，有人找事儿。”
他忙向皮考利说声“对不起”，起身离去。
前台。五个白人大汉，足蹬旅行鞋，牛仔裤膝盖鼓了一个大包，长长的红格上衣散着怀，大胡子，头戴长舌遮阳帽，一见刘剧，纷纷说道：“退钱。”
刘剧加了些小心。“一个一个说，好吗？这位先生，你的理由。”
“不好吃。”
刘剧看着柜台上的五个牛皮纸口袋。“哪个是你的？”
大汉指了一下第三个。
刘剧朝里看了看。“饭菜呢？”
大汉：“我吃了。”
“你说不好吃。”
“对了。就是不好吃。我要求退钱给我。”
“事实是，饭菜已经让你吃光了。你，这位先生，也是相同情况吗？你，也是这个理由吗？还有这位先生。你？”五只纸袋子空空的。刘剧对郑流说：“退钱给他们。”
郑流说英文。“没这个道理，老板。他们吃光了东西，又来要钱。”
刘剧：“退钱。”
郑流说英文。“老板，我们做的是生意。这里是餐馆，不是流浪汉收容站。”
五个大汉看着别处，不吱声，眼神儿里注满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刘剧：“顾客至上，把钱退给五位先生。”
郑流要过收据，连消费税钱一起退给了五个白人。他们往外走时，刘剧面带微笑，和和气气地，“走好。欢迎再来。”
“舅，不能开这个头。臭无赖，白吃来了。等他们再来的！”
“不。流子。不管谁来，都好好接待。要退钱，你就退。什么事儿都和做买卖一个道理，诚信最重要。”
“我认识他们。他们是白人种族主义组织‘白人至上家园’的成员。他们的首领叫蕾妮·布朗，是上届市长竞选人之一。这个女人痛恨墨西哥人，不管是美国公民、合法移民还是非法移民，只要是墨西哥人，她就恨。她还痛恨天主教。她信基督教。”一个青年男子凑过来，“我是莫西迪斯·李昂，莱安·皮考利竞选总部成员。也许，你的帮助墨西哥非法移民的政纲惹怒了他们。”
一股奋斗的快感从刘剧胸中燃起，“谢谢。回餐桌去吧，晚了就没了。”
李昂被他逗笑了，转身去了卫生间。刘剧进了厨房，看见新来的两个杂工正手忙脚乱，就拿过脏盘子，水管子一冲，摆到洗碗机里，转身到大厨那儿，说了两句话。再看看二厨、油锅（工）。厨房里又闷又热．虽说冷气机呜呜吹着，没一分钟，他已一身透汗，出了厨房，远远就见新来的店小丫把客人留在餐桌上的小费塞进了裙兜里。这是违反本店规矩的，小费应该交到柜台，晚上下班前由郑流平分给所有侍者。
他大步走过去，正要让店小丫把贪污的小费吐出来，大门开了，一群人扑进来。领头的膘肥体重，淡灰色西装敞着怀，竖线衬衫裹着圆滚巨硕的啤酒肚子，黑色领带忽左忽右按摩着，见了刘剧，一亮手中的证件。
“联邦移民局。”
两名“打击非法移民警察”直奔后厨。
刘剧认识这个东西，餐馆开张三年，这家伙来查了两回。好在非法移民对付移民警察的经验丰富，总算有惊无险。这回，他更不在乎了。“请便吧，先生。最好不要惊吓了我的客人。”
“总共多少雇员？”
“十四位。收银员一人，店小丫七人，后厨五位。”
“叫店小丫过来。”移民官的声音很大，客人们停下刀叉筷子，惊谔地、或者饶有兴趣地看着。
“长官，客人正在用餐，姑娘们正忙着。”
“警察已经包围了餐馆的前门和后面。”移民官下命，“检查证件。”
刘剧一看，如果打击非法移民警察一个店小丫一个店小丫检查，会惊扰了顾客，“等等。”转头吩咐郑流，把店小丫们叫过来。
移民官先检查了郑流的打工许可卡，才让他去叫店小丫。店小丫们过来了，有的亮出驾驶执照，有的出示绿卡，有的拿出打工许可卡。
就在此时，门铃叮咚一声，进来两男一女，胖墩墩的中等身材，精致的深色皮肤，见了移民警察，一怔，身子悄悄往后退。刘剧一看，正是上午打电话解雇的三个非法墨西哥移民，忙大步走过去，直直盯住他们，嘴向里面一歪，“只有三位吗？请这边来。”
三人眼角小心翼翼，缓抬腿，慢落脚，跟在刘剧身后。移民官瞅了他们一眼，继续检查店小丫的证件。三人坐在一张空桌旁，拿起菜谱，低了头。
刘剧悄声说：“免费，点菜吧。”
三人颧骨处扯出一个风化岩般的微笑。
几分钟后，移民官还回最后一位店小丫的社安卡，“谢（合作）。”大步朝后厨奔去。
刘剧庆幸自己开店前就辞了那两个洗碗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罚款，关店整顿，竞选没等开始就因“丑闻”退选了。弄不好，还得蹲几天牢。“长官，一无所获，是吧？本店奉公守法，在本市堪称楷模。”
“这是我的职责。此次行动是得到批准的。”
“就像我开餐馆也必须得到批准一样。”
移民官带着人朝门口走。刘剧追了一句：“长官，在这儿吃午饭吧，弥补一下我的损失。”
“谢了。”移民官带着人头也不回，一拐弯，奔了里厅里间。
刘剧迷惑不解，略想想，转身进了厨房。
莱安·皮考利正与“团队”们边说边唠，猛见移民官带人闯进来，停下刀叉，冷冷看着。
移民官亮一下自己的证件，“请亮出证件。”
众人坐着不动。
“请亮出证件。”
秘书莫西迪斯·李昂：“这位是本市市长莱安·皮考利先生。我们是他的竞选总部成员，全都是如假包换的美国公民或有绿卡的。”
移民官：“检查了证件才能知道。此次行动是得到批准的。”
众人看着皮考利。皮考利把手伸进西装口袋，慢吞吞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夹子，打开，取出社会安全号码卡，放在桌子上。众人见状，纷纷仿效。
移民官走过去，拿起一个证件，仔细看了，放下，再拿起下一个。检查完了第一张桌子，转到第二张桌子。“你的证件呢？”他问一个年轻的姑娘。姑娘白白的皮肤，灰白分明的大眼睛，长长的披肩发染成了淡金色。
“我没带在身上。”
移民官：“你的社会安全号码是什么？”
“那么长的数字，我记不住。”
“那你得和我们走一趟了。”
“为什么？”
“根据法律，你应该把合法的证件带在身上。”
“我不和你们走。”
“年轻的女士，请不要逼我强迫你。”
姑娘猛地站起，冲到皮考利身旁，跪在地上，“市长先生，帮帮我。”
警察扑过来，如两条响尾蛇撕拽着一条小蜥蜴，给姑娘带上手拷子，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