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8, 2003 23:58:11:
七
“好极了！”泰姗张开两臂，原地转了一圈。
“乱马七糟，加上水费、电费，我得干三届市长才能挣回来。”
泰姗歪歪脖子，斜了一下脑袋，将刘剧映入眼角。“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要想成为统治者，也是如此。”
“不。记住了，老师教你：公民是不需要统治者的。”
离了新特点保守党总部，他们租了这间办公室，窗明几净，墨绿色硬地毯，一应办公设备俱全，宽带网。电话一装，就可以办公了。租一个月，租金七百五十美元。与沃尔德兹会计所和飞翔餐馆同处戈壁公园商业小区，还有彼得·克拉米多的 99 分杂货店。小区地处富裕的北区和贫困的南区交界，杂货、花卉礼品、电器、文具、布匹、面包圈、咖啡、酒吧、舞厅、会计所、律师所等店铺一家接一家，老大一片。附近小镇居民和印地安人也常到这里来消费。
站在窗前，斜对角，刘剧可以看到自己的飞翔餐馆，金黄色的中英文招牌。三年前，这个小区共有四家中餐馆。绿竹餐馆因为雇佣非法移民，被移民局查获，店主被罚重款，蹲了一个月监狱。老婆卖了餐馆，卷了所有资金和财产，不知了去向。店主差点疯了。珠穆朗玛餐馆一日来了白人女客，女客吃完饭就将餐馆告上法庭，菜里有味精。食品、卫生部门立即来查：厨房里脏水横流，灶台、案子附了厚厚一层油垢，盘、碗、碟、刀叉筷子未经消毒就送上了餐桌，冰柜里塞满了过期的猪牛羊鸡肉和鱼虾，用的蔬菜都是超市大堆处理的烂货，用豆油冒充粟米油，按规定，第一天炸东西的油当天应该倒掉，可珠穆朗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然使用……。那也是没办法。店主不善经营，找的大厨自称是中国的特级厨师，还有证，其实是个二混子，证是伪造的，又面临众多美、墨、中餐业的激烈竞争，只好拼命降价，味道不济味精找。少数美国人过敏，味精一沾舌头，马上有反应。结果可想而知：店主被判入狱，赔偿原告三十五万美元。金龙餐馆与飞翔一墙之隔，店主干了三年，挣了几十万，也干够了，把店盘给了飞翔。飞翔“活吞”金龙，打开墙，扩大了厅堂，才有了今天的局面。选战一开，双军鏖战，必须全力以赴。事情不干则已，干就要奔胜而去。现在离选举日还有十一天。十一天，足以毁掉一家餐馆。美国人的嘴让中餐馆养的，越来越刁，饭菜质量略一疏忽，马上就换别家去了，绝不肯来第二回。贝森小市，五万人口，按九千人口养一家中餐馆的理论计算，顶多六家中餐馆足矣。可是，贝森现在有中餐馆十一家，一半店主是老外。一年之内，必须得有五家关门。竞争之惨之酷烈！这五家之一莫非就是飞翔？
泰姗凑过来，“为生意的前途担心了？”
“没有！”
“好！这才是英雄。其实，你竞选市长或者以后当上市长，对你的生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哇，这是刘的餐馆，进去吃一顿。一万多个家庭，一个家庭当一回你的客人，以消费三十美元计，就是三十多万。你得剩多少利润！”
“我郑重宣布，一旦我被选上市长，我就将飞翔转让出去。”
泰姗叫一声好。“仅凭此，就足以打动人心。莱安·皮考利能放弃自己的农场帝国吗？蕾妮·布朗能放弃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吗？他们绝对做不到。他们做不到的，你做到了，你就是赢家。”
豪情，油然于刘剧之胸。“给我一个机会，我给你们一个新贝森。”
“你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给我一个机会，我给你们一个新贝森。”
“剧，好极了，这就是你的竞选口号：机会，新贝森。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新贝森。太好了。完美无缺，了不起的口号。你的宣传广告牌上，就写‘剧·刘 机会 新贝森’。看见的人保准想，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天才，剧，你是天才。”
刘剧特兴奋，“机会，新贝森。给我一个机会，还你新贝森。太棒了，出色。泰茜，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新发现，我很有政治才华，我非常适合美国的政治体制和政治运作。你说，我在美国所能达到的最高政治职位是什么？总统肯定不行了。”
泰姗轻轻咽下一口唾沫，“只要修改宪法，总统也可以由外国出生的人担任。来吧，哥们，干吧。”
晚。飞翔餐馆里一片火爆。门前厅的一圈椅子坐满了排队的顾客。店小丫们端着托盘，拿着菜单，一路小跑。厨房里满是油和蔬菜撕咬的吼声，脏盘脏碗源源流入，堆得如连绵起伏的麦斯卡山脉群峰。刘剧这块儿顶一会儿，那块儿打打下手。餐馆里的活，从洗碗、打杂开始，侍者、油锅、二厨、大厨、经理、老板，全都干过。他时不时盯一下外甥。郑流在前台，算帐，收钱，找零，接电话，包外卖，也忙得不亦乐乎。他现在需要个经理，掂来量去，也就郑流最合适。虽然年龄小点，才二十二，但是自己姐姐的儿子，把握。脑瓜灵活，英语也可以，有时自己不在，交待点什么，都办得顺当顺当，挺顶事儿。
里外餐厅的上空，各悬了一台电视。六点三十分。电视十一频道。女播音员的声音略带沙哑、鼻音：下届市长选举蹦出一匹黑马，华人餐馆老板向现任市长叫阵。刘剧立在餐厅中央，看着电视中的自己。上午十点半，贝森电视台记者突然登门拜访，问了一大堆问题。他面对摄像机镜头，侃侃而谈、而论。
“刘先生，你对贝森市这些年的变化有什么样的总体感想？”
“记者女士，我三年前来到贝森市。所以，我看到的只是这三年以来的情况。但是，我听到了许多朋友对本市的看法，他们当中有白人，有墨西哥人，也有中国人。这些年来，贝森有变化，有发展。但是，这些年来，世界上哪个国家没有变化呢？这些年来，美国哪个地方没有变化呢？以本州为例。十年来，全美的经济和社会发展速度是百分之三点七，亚利桑那州是百分之七点四。可是，贝森市的变化到底多大呢？发展与变化是综合性的，不能光看经济一项指标。”
“刘先生，你对贝森市的现状不大满意。我可以这样说吗？”
“你说的完全正确。贝森的现状不能令人满意。”
电视里，刘剧的手颇潇洒地一挥，嘴动着，声音却是记者的：刘先生现在经营一家中餐馆，名字叫飞翔，仿佛他的为人，扇起理念的翅膀。他说，贝森的现状不能令人满意。因为，本届市政府的三年施政有十大令人不满意之处。
刘剧的声音。他的英语有点英国口音，语调抑扬顿挫，“第一不能令人满意之处是非法移民的人权日益恶化，成为某个农场帝国的廉价奴工。第二不能令人满意之处是赌场的存在。第三是色情行业泛滥，如脱衣舞厅等等。第四是贝森正在变成美国大西南的毒品转运中心。第五是治安状况不佳。第六是两极分化，北区益富，南区愈穷。第七、墨西哥人聚居的南区的建设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第八、垃圾处理场的建设滞后甚多。第九不能令人满意之处是半数的中学没有给女中学生设立育婴室，损害了她们接受教育的权利。第十，政府的诚信不足，甚至可以说用谎言欺骗市民，市长皮考利的半数竞选诺言仅仅是空头支票而已。”
记者把话筒伸到刘剧颏下，她的个子很小，高举着话筒的姿势很有味道。“你有多大把握当选？”
“百分之百。”
“我预祝你成功。我想问的是，如果你落选了，你会做什么？回到你的飞翔，继续为客人提供美味佳肴吗？”
刘剧挺挺胸，昂起头，“我想，落选的结果不属于我。我希望贝森市的公民们给我一个机会，我将利用这个机会，把我理念付诸实施，建设一个新的贝森。”
记者：“你的意思是说，你要以这样的理念为市民服务，为贝森市服务？”
“不。我为我的理念服务。成熟的市民、理性的市民选举市长，完全不同于在餐馆挑哪个店小丫给他倒茶，写菜单，端盘子，他选择的是市长竞选人的理念，以及实现理念所具备的优良素质和能力。”
画面一转，映出莱安·皮考利、尼克拉斯·布拉克斯、蕾妮·布朗上次竞选时的录像。记者画外音：到目前为止，刘和布拉克斯已经宣布竞选。市长和布朗律师会退隐大山戈壁呢，还是像山狮一样伏在岩石后面盯着猎物呢？市民们正拭目以待。
屏幕上蹦出一个小姑娘，扭腰甩臀踢腿耸胸摇颈晃脑，淋浴下，香皂一抹，冲下一堆泡沫，顿时变出一副魔鬼身材。Safeguard 牌香皂广告。
餐馆里一片寂静。一声掌响，稀稀落落掌起，忽地连成了片。有人喊：“好哇。先生。祝你成功。”
刘剧赶忙道谢，“先生们，女士们，感谢你们的光临，特赠每位一份美味冰淇淋。”
店小丫们闻言，纷纷往后厨跑，去为服务的顾客取冰淇淋。
掌声再起。众音：“祝你成功。”
郑流凑过来，“舅，他们都会投你的票。”
刘剧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美国人说“祝你成功”，并不代表他支持你，投你的票，甚至是反对你。但是，即使他反对你、批评你、不支持你，他也“祝你成功”。
九点半，餐馆打烊。刘剧出了店，一抬头，只见竞选总部亮着灯光，叮嘱郑流开车小心点，直奔过去。
泰姗·沃尔德兹从电脑前抬起眼睛。“刘，宁可没有形象，也不能有损形象。你今天的电视采访，很不成功，或者说，简直就是失败。不成功在哪里！看看你电视里的形象，头发乱糟糟，胡子没刮净，脸上油乎乎，牛仔裤，Ｔ恤，旅行鞋。哪有政治家的风度！简直糟透了！许多选民就因为不喜欢你的这个形象而拒绝投你的票。”
方才，刘剧一见泰姗，就兴冲冲想把自己的出色演说告诉她。哪成想，没等开口，一盆滚水浇在了他本来就过热的心上和身上。“这就是我的形象。一个哲人说，我端给选民的是我的理念，不是我穿什么样，长什么样。我不想当绅士，我只当我自己。这就是我。头发永远不整齐，胡子总是没刮净，牛仔裤，Ｔ恤，旅行鞋，绝对没有西装革履，没有领带。”
泰姗仰在转椅背上，盯着小男人。“还有，接受记者采访，你必须提前做好充分准备。话怎么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哪些话早说，哪些话晚说，哪些话绝对不说，哪些话逢人必说，必须事先设计好。”
“这就是我。不矫饰，直率，我的新的政治作风。”
“你难道不想竞选成功吗？”泰姗问道，拳头猛一擂办公桌，“那你干什么凑这个热闹！”
刘剧大跨两步，转过身，走两步，转过身，对着泰姗·沃尔德兹。“正因为我想竞选成功，面对强手，我必须有我的特点，让选民感觉到、看到我的不同。你不要以为我匆促应阵，没有准备。我告诉你，这正是我的精心设计，与皮考利不同，与布朗不同，与布拉克斯不同，与所有人不同。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新贝森。”
泰姗不吱声了。
刘剧坐在办公桌上，放低放缓声音，“我讨厌一本正经的政治，讨厌做作的政治，讨厌讨好选票的政治。我喜欢的是富有个性的政治，率真的政治，为了理念而不是为了选票的政治。”
泰姗点点头，“这正是美国政治的特点。但是，不是你这个做法。市长竞选人先生，你需要一个形象广告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