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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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10, 2003 00:54:42:


                    八


  刘剧想着心事,驾车沿着第五大道直往北开,过了干涸的蛇河,路名变成了巨蜥路。方才,泰姗和他讨论了下一步竞选的事,这个那个,没想到这么麻烦、复杂。那年,高尔和布什竞选总统,从电视上看,挺简单的。挡风玻璃下缘一张在飘动,夹在雨刷底下。纸上印着几个英文单词,看不真切。又是广告,他想。这类广告顶烦人了,往你的车雨刷底下一塞,你接受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数日前,电视里讨论过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如果未经当事人允许就派送广告,损害了当事人的选择权,应予以制止。等当了市长,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

  突然,车灯光柱里出现了一条蛇,花花的身子,慢悠悠地从路左向右滑去。他下意识地去踩煞车,可是晚了,只觉车轮子底下“硌楞”一颤。他停住车,眼睛瞪着前方浓浓的蓝墨,心怦怦跳,四肢发汗。他讨厌蛇,特讨厌蛇,更怕它们。过了一会儿,他换了行车挡,刚要驾车前行,一股想看个究竟的欲望又占满了他的心。他翻出六节电池的长手电筒,关了发动机。他的心剧烈蹦窜,随手又把发动机启动了,解下安全带,一点一点打开车门。车门裂开一条缝,手电筒照过去,左右扫动,细细看了一回,只见一线砂土。门缝一点一点开大。没有蛇,也没见着其它活物。他松了一口气,出了车,站在地上。忙关上车门。前后左右照了照。一步一步往后走,不时将手电光往两旁扫去。

  一条蛇,足有两英寸粗,六英尺多长,浑身花纹,直直挺在地上,头、尾血肉模糊。他看着它,没有恐惧,没有恶心,意识麻木。

  有人和他说话,他没听见。有人向他喊,他没听见。那人扬起手电筒,强烈的白光刺入他的眼底。他一激凌,躲开光。离开十余步远,停着一辆警车,车旁,一个警察,右手放在手枪套上。

  “你干什么呢?”

  刘剧指指地上的死蛇。“我想躲开它,可是来不及了。”

  “够惨的。你知道吗,站在路上是很危险的。它就是个例子。”

  警察开车走了。刘剧松了一口气。耀武扬威的蛇,也不过如此。车来了不知躲避,一个哲人说:蠢也。车轮一过,骨碎肉烂,一个哲人说:弱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回车,后厢里找出一根卸轮胎的备杆,挑起蛇身,一甩,扔进了路旁沟里。满身的轻松与自信。

  到家了,车停进车库。他出车,从雨刷下拽出那张纸,正要撕了扔进垃圾筒,“SHUT UP YOUR MOUTH(闭上你的嘴)!”四个单词,一根棒球棍似的大惊叹号,黑黑的,大大的,形体夸张,张牙舞爪,撩拳拽脚,直扑眼底。他鼻里“哼”了一下,一叠四折,揣进裤兜。

  吴晓莉正在看电视,闻车库门响,忙迎到厨房门口,等了一会儿,刘剧进来了。“你在电视中的表演挺棒。潇洒,风度。”她接过刘剧手里的包儿,“我今天一到班上,大伙众星捧月一样,和我说话,问长问短。我为你骄傲。这回,你又上了电视,成名人了。”

  刘剧心中百味齐涌,喷发。“如果竞选失败呢?”

  “不许失败。方才,我打电话告诉我爸爸妈妈,刘剧从学界转入政界,要当美国的市长了。中国人当美国市长,刘剧是第一人。”

  “可是,选战结果难料。”

  “不。不许失败。”

  刘剧感觉累,忙了一整天,劳神劳力。“我去洗洗,一身汗味。”吴晓莉是最讨厌汗的酸臭的,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晓莉拉刘剧坐下,“我想了许多,你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钱!竞选资金。贝森有多少大企业?你明天开个酒会,每张入门票一千元,一百人参加,就是十万。还有,向企业和个人募捐。美国民主,就是金钱民主。高尔是克林顿的副总统,最后没干过布什,布什才是个州长,差一级呢。就是因为布什钱厚,是高尔的好几倍。不管谁,向你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等当上市长,兑不兑现到时看情况。”

  刘剧盯着电视。许多同胞来美国数年,只埋头自己的小专业、小家庭、小院子,对美国的政治、传统、社会和文化一无所知,甚至无知,思想观念还停留在中学政治课的水平上。钱!钱!如果比钱,谁能比过皮考利,千万富翁,甚至上亿!高尔落选,布什胜出,绝不是钱的事儿。比钱,布什再富也敌不过比尔·盖茨,但盖茨角逐总统,绝对没戏。

  他站起,“真得洗洗了,浑身黏个抓的。”

  吴晓莉碎步撵上他,“一起洗吧。从来贝森,就没一起洗过。”

  吴晓莉突然醒了,使劲夹了一下腿,侧过身,两手合十,垫在大腿根下,蜷了膝,用力夹了。多少年了,她几乎忘了夫妻之趣。她和他,不,他和她偶尔来那么一次,除了刀割锯拉、砂纸蹭木头,她没别的感觉,没有激动,没有生动,更谈不上主动。

  顽强的热,坚韧不拔,透过窗,门,墙,屋顶,一波一波地吞食着空调布置的凉爽。睡前,空调关了。刘剧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长长的腿,平坦的腹,健壮的胸,沉醉于温暖气体的爱抚。小弟合着目,向着她,软软地、熟熟地睡着。冲动从腹底悄悄弥漫上来,脚尖儿向下移去,大腿的肌肉渐渐绷紧了。她渴望再一次沙尘暴,横扫千军如卷席。可是不行,孤掌难呜,这是组织行为。她抬起上身,凑过去。

  他那么安静。白日里东横一下西横一下的小眼睛合成了一条优美的细线,悄悄的暗影遮住了他塌塌的鼻粱,厚厚的唇隆起一座性感的沙丘,沙丘在流。吴晓莉靠过唇去,轻轻啄着丈夫额的突兀和颧的高耸。刘剧宁静地接受着,呼吸越飘越远,没了踪迹。

  “ My cool son(我好酷的儿子)。”她的心注满了绿莹莹的仙人掌汁,清冽,甜甜的。

  按正常情况,刘剧不应该是她的。

  吴晓莉有个大学密友,叫范娜娜。人如其名,袅袅娜娜。她俩同班,同寝室,前后床。晚上,吴晓莉动不动就钻进了范娜娜被窝。偶尔,范娜娜也仿效一把。二年级结束时,如花儿的女生们各各有了主,独独她俩另类,出成双,入成对,合伙吃饭,一起进澡堂子,共同把男同学,本班的、外班的,本系的、外系的,本校的、外校的,统统拒之感情线、爱情线之外。有人说她俩同性恋。她俩亮起尖尖、清清、脆脆的嗓音,予以坚决、坚定的回答:我们就是同性恋!“同、学、性、质、的、友、谊、之、恋!”再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突然从某一天起,吴晓莉敏锐地发觉,范娜娜出事儿了!一次盯稍,狐狸就露了“马脚”(这不能怪吴晓莉乱用词,她本是师范大学学生物的):范娜娜有人儿了!那个人儿竟然比范娜娜低两级,小三岁。范娜娜竟然坠落到如此地步!女生下嫁,嫁小男人,历来为大学校园所不齿。吴晓莉的痛有如刻骨铭心。她最好的朋友欺骗了她,玩弄了她的感情,她要报复!必须报复!

  范娜娜爱刘剧爱得死去活来,疯头颠脑。显然,最恶毒的报复,就是让范娜娜得不到刘剧,不仅得不到,还要让范娜娜看到,立马横刀夺爱的是吴晓莉,被她极度欺骗和伤害的朋友!于是,吴晓莉不动声色地、有条不紊地施展起了阴谋。她本不是那样的人啊。……过程充满了艰难、曲折,但她还是捕捉了他,虽然他那么高大、雄健,她那么瘦弱细小,就像小小的美人蜘蛛四足并织,网住了硕大的飞虫,网得死死的,终成猎物,她盘中的一道美餐。是的,他确实是一道美餐,当范娜娜吃不到的时候,当范娜娜悲痛欲绝的时候,当范娜娜和她大吵大嚷大骂威胁要雇流氓毁了她处女之身时,他就是一道最美最美的美餐。哼,处女身!处女身早当食饵诱了刘剧。

  大学毕业,她应聘到师大附中任教,与人合租了一套两屋一厨。刘剧干脆就搬到了她那里。她和他过性生活,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给他指点人生迷津。她常常想起范娜娜。范娜娜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了无音讯。娜娜还在伤心吗?

  刘剧是那种碗里有了就绝不往锅里、盆里看的人,天生不会风流。这使她常常生出一些遗憾。有时,她挺盼望刘剧有个另爱、新欢什么的。就是婚后,这些遗憾也像仙人掌紫红紫红的种子,一遇机会就抽出芽来。那个时候,她也承认,刘剧是优秀的:大学没毕业就考上了研究生,导师是师范大学的校长,中国著名的政治教育和政治理论家、政治学家,博导;硕士学位到手又攻博,专业是美国当代政治,博导是全国著名的美国学家、省社会科学院第一副院长兼美国研究所所长;每年发表论文、文章十余篇;读博第二年,博导与美国亚利桑那大学政治学系的戴诺尔·富兰克林教授建立了联合培养博士点,他作为该点的首位联合培养博士,飞赴美国。那时,多少人羡慕她,包括她的父母、亲戚、同学。想想,范娜娜知道了,肯定会嫉妒得要死,吴晓莉心里就又舒坦,又难过。每当她心里又舒坦又难过时,感觉娜娜的生动、漂亮、单纯就在床上、身边、被窝里。她喜欢生动、漂亮、单纯的女孩儿,看着她们心里就无比的愉快。她特偏向班级里的女中学生,特别是漂亮的。

  半年后的星期日。美国亚利桑那州吐桑市国际机场。她扳着刘剧双肩,“我明天去打工。你念你的书。我以后就靠你了。”刘剧直起腿,“调个个,你念书,我打工。”她击他一拳,“你好好念书。这是命令。”

  第二天,她真打工去了。独居半年,她读了许多留学生小说,在美国怎样找工作、工如何打、工钱如何,早就了然于胸了。晨起,刘剧吃完饭上学去了。她翻开黄页电话薄,找到“餐馆栏”,看到名字有点中国味,就将求职电话拨过去。“CHINA BUFFET(中国自助餐店)”正缺一个 bus girl(捡盘子女工),一个小时三块半,离住处两里许。她问明白路线,换上便装就去了。从上午十点半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干了一个星期,她跳槽到熊猫餐馆。她英语好,又有了工作经历,做店小丫。一天下来,工钱加小费,八、九十块,生意好的时候,一百二、三都打不住。她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小男人上了什么课,学得怎么样,毕业论文准备得如何……,诸如此类。过了些天,刘剧懒得回答,她仍百问不倦。

  渐渐,她失望了。刘剧连给她挣点脸面的机会都不肯施舍。他对问鼎博士兴趣缺缺,一心盘算怎么挣钱、挣大钱。“你不能这样。有了学位,是回国还是不回国,哪儿都主动。”

  “老破专业,毕业就是失业。不如现在转业。”

  是啊,政治学,美国人毕业了都找不着工作。“转啥?”

  “我一个学文的,啥也学不了。”

  “那就收拾包回国。”

  半年后,夫妻俩真调了个个。吴晓莉通过了托福和GRE考试,在生物系读动物保护硕士,刘剧休学去打餐馆。开始,她以为他吃不了打工的苦,干几天就得重回课堂。哪成想,他天生有打工的瘾,洗碗洗得精神饱满,跑堂跑得热火朝天,二厨干得兴致盎然,大厨成天掂大勺,他把大勺掂得花样翻新。天生一个不成材的料!她彻底失望了。劝过,吵过,哭过,威胁过,可谓机关算尽,他就是不肯回头。后来与人合伙开了一个饺子铺,赚了钱,傻逼咧咧,成天笑呵呵的。

  两年,她拿着硕士学位,就聘亚利桑那州动物保护协会贝森支部。刘剧则将半片店让给了合伙人,揣着钱随老婆来了这里,一头扎进了飞翔。八年过去了。她没敢把刘剧放弃博士的事告诉父母。父母在信中问起,她就谎说他在研究所任职。父母多次暗示要来美国看看,她都装傻,假装糊涂虫。国内的亲戚、朋友和同事都知道她丈夫能挣钱,可她从没把开餐馆的事透露只字儿。她怕没面子,丢脸。餐馆是挺挣钱的,这大房子,这轿车,这家里的摆设,股票、互惠基金、债券、存款……孝敬父母的钱,每年数目不菲。但是,人活着就是为了钱吗?钱就是人生吗?人应该活得有价值,而人生价值绝不能、绝不是钱能衡量的!

  她一百次、一千次、两千次想到离开他。她特羡慕、特佩服美国女人,哪管丈夫是总统还是饭店跑堂的,哪管丈夫家财亿万还是穷光蛋,哪管是影星、歌星、球星还是平庸之辈,哪管丈夫身健如牛还是病弱不堪,只要不合心,感觉在一起没意思,抬腿就走,或者将男人兜屁股一脚。哪像自己,犯了中国大龄妻子的通病,明明知道小丈夫不成器,和他在一起没有前途、没意思,却不忍心离去。她对刘剧冷,很冷,盼着刘剧有个婚外恋、婚外情、婚外性什么的。刘剧每天回家,她都躺在床上幻想他进屋来,冷冷地对她说“我外面有人了”。周末,刘剧总是回来很晚,她心里怕怕地,怕他酒后出了车祸,死了。她一看他就烦,无名火就蹭蹭往起烧。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使她雷霆大怒,吵个天翻地覆。每和他吵,她就特盼望他脱口而出两个字:离婚。

  他不在外面找女人,他不死,他不提出离婚!

  现在,他迷途知返了,一返就上了层次,政界,市长,美国的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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